从“大唐的长安、洛阳”到“大明的北京、南京”,近年来,马伯庸的多部历史小说牢牢占据畅销榜前列,并陆续改编为影视作品,引爆了一个个话题。

日前,马伯庸登上上海宣传文化人才高端论坛的讲台,从以华山医院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大医》讲起,娓娓述说历史写作的波澜壮阔、风云际会。


(资料图片)

深度不敢说,广度一定要有

解放周末:你出生于内蒙古赤峰,长在广西桂林,在上海读的大学,现在成了上海女婿。上海之于你的成长与写作,刻下了怎样的印记?

马伯庸:我的文学创作之旅可以说是从上海正式启程的。

我在上海读大学的时候,市面上已经出现了第一代网吧,但上网费不便宜,一个小时要12元。我基本上是早上不吃饭,省出一周的早餐钱,然后在周末上一个小时的网。那时,很多人选择去网络聊天室,我却喜欢上文学论坛。在几个小众文学论坛里,有很多人写的好作品,我都是拿着一个3.5英寸软盘把文章拷贝下来,拿到学校机房里慢慢地看,越看越觉得很新鲜。那个时候的网络写作可能很粗糙,但相较于以前的严肃文学读物,更有一种勃勃的生命力。

有一次,我的软盘不知何故坏了,打开后只出现了一半的文字,底下全是乱码。想着要再过一周才能看到后面的情节,我特别沮丧。没想到,我无意间碰到了键盘,word上接着出现了几个字。咦,好像我也可以往下写嘛?于是,我就试着写了几段,发现还挺像样。

所以后来我的习惯就改变了:不再是从网上下载文章,拿到学校机房里去看,而是在学校机房里写一个礼拜,打出一堆文字,周末再去网吧上传到文学论坛里,等下一个星期再来看回帖。

解放周末:你的第一部知名作品《风起陇西》就是这样写出来的?去年,同名电视剧登上了央视,你现在如何评价自己这部早期作品?

马伯庸:《风起陇西》是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写的。当时要写毕业论文,写得非常头疼,想着转移一下压力,就写了《风起陇西》,本质上它是一个逃避的产物。

我从小就喜欢三国的评书、三国的电视剧,喜欢玩三国的游戏。一开始,喜欢的都是赵云、关羽、张辽这些名将;等到年纪大一点,开始喜欢文士、谋士,像诸葛亮、荀彧、陆逊等,兴趣点逐渐从武将的厮杀转变到了文臣的智谋。那时候玩三国游戏比较多,加之又读了大量间谍小说,就来了灵感:如果把三国和间谍元素结合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现在这个创意可能不新鲜了,但在2004年的时候好像还没有先例。

其实仔细想一想,我们耳熟能详的三国故事背后,一定有着非常扎实的情报基础。诸葛亮在隆中草庐中如何知道天下大事?曹操怎么知道袁绍的粮草屯在乌巢?赤壁之战中,孙刘联军如何知道曹军的种种动向?背后都有间谍的身影,只不过现存史料没有记载罢了。我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小人物从被遗忘的历史中拽出来,赋予他们新生。

回头来看,《风起陇西》作为我的第一部正式作品是不成熟的,有很多缺憾之处,很多细节没有考虑到。比如,我把汉中描写成一个如同黄土高原的地方,与实际情形不符。有汉中的朋友向我抗议,说他们那里号称“小江南”。得知情况后,我特意去实地考察了一圈,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赶紧在再版时作了修正。

但创作《风起陇西》的经历也给我揭示了一个方法论,告诉我如何在历史的缝隙中寻找创作空间,如何在大时代下描写小人物,以及在不违背历史大事实的前提下,怎样创作一个虚构故事。首要的是尽量多读书,灵感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需要厚积薄发。你摄取了足够多的营养,才有可能迸发出火花。小说家一定要是杂家,深度不敢说,广度一定要有,否则写不出三教九流,写不出红尘世情。

从底层发力,再向上发扬

解放周末:前些日子播出的《显微镜下的大明》,是你首次担任编剧的电视剧。作家是不是很容易成为编剧?

马伯庸:我写完剧本之后,对于编剧的尊重和敬畏更深了一层。并不是说你会写小说就一定能当编剧,也不是说你会讲故事就能写出来。实际上,从故事到剧本之间,有很长的路要走。

长久以来,我都有意识地把影视剧的镜头技法放进小说中。所以很多人会问我:“是不是为了方便以后影视化改编,才把小说写得特别有画面感?”我想说,这是两码事。画面感是我从影视剧里学来的,但不代表它就是剧本。写得再有画面感,到了剧本阶段还是得把一切推翻重来。

我自己感觉,作家做编剧,一定要“放得下、退得出”。

“放得下”,强调的是一定要放下自己作为作家的表达欲望。小说通常是一个人写的,是孤军奋战。只要一台电脑,然后把门关好,把自己脑海中想写的东西写出来就行。但电视剧是集体作业,剧本只是工业流程中的一环,后面还有导演、表演、剪辑、特效、录音等一系列环节。这个时候,编剧就不能过于坚持个人的东西,有时候需要做出妥协。

“退得出”,指的是作家做编剧会有一个风险:当惯编剧之后,再回过头来当作家,搞不好就回不来了。习惯了镜头语言,对于文学语言来说,也是一件有风险的事。

解放周末:有观众关心,《显微镜下的大明》除了已推出的“丝绢案”,还会拍续集吗?

马伯庸:“丝绢案”算是我做的一个尝试,打个样。接下来的5个故事会由其他编剧接手,继续开发,而且会有更多优秀的创作者来合作完成作品的影视化。我还是要回去写小说了。

解放周末:除了剧本改编,你最近还有什么其他计划?

马伯庸:我之前在微博连载了一部小说,因为太忙就暂停了,但计划是今年要写完。这是我去广州南越王博物馆得来的灵感,一个汉代的美食故事,讲一个小人物因为对美食的执着,最后改变了整个天下格局。

解放周末:你似乎很偏爱历史中的小人物?

马伯庸:这种大时代下的小人物以及小人物的执着,是最让我感动,也让我心动的。

英雄人物可以引领潮流,但历史的推动力还是来自普通人。因为种种原因,史书上关于普通人的记载很少。绝大多数人的喜怒哀乐和他们的诉求、经历,都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所以我坚持的一个创作原则就是,希望能够写出一些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和生活状态。

小人物看似对时代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如果千千万万的人汇聚在一起,便会成为时代潮流。我现在喜欢看的,也是各种关乎普通人喜怒哀乐的书,从底层发力,再向上发扬,深入到基层去弄清楚原初的驱动力,看清人们的生活如何影响时代的变迁。

寻找适用于主题和故事的文体

解放周末:包括网剧、短视频在内,很多工具和产品都在抢夺眼球。你担心读文学、看小说的人越来越少吗?

马伯庸:我始终认为,人类对于阅读的需求是刚需,不以社会的进步、技术的发展为转移。不管在什么年代,喜欢看书的人还是会找书来看。

我们可能认为现在大家都开始看视频,没什么人看小说了。其实,这个世界上喜欢阅读的人始终是相对少数的,这在任何年代都一样。反倒是现在获取小说、文字的方式更加多元,读书其实更方便了。除了实体书,我们还会去读电子书、去听有声书。

影像会给人一个确定的形象,将我们的体验固定化。举个例子,金庸写小龙女非常漂亮,我在中学读到《神雕侠侣》时,就觉得小龙女长得像我们班的班花;而我隔壁班的一个同学,觉得小龙女长得像他们班的班花。每个人都把自己心目中最美的形象投射在小龙女身上。后来看了李若彤演的那版《神雕侠侣》之后,我们心中小龙女形象的不确定性被消除了,电视剧让我们相信小龙女就是李若彤那个样子。这的确是一种限制。

解放周末:面对日益多样化的挑战,面对读者日益挑剔的眼光,作家需要作出什么改变?

马伯庸:我很关注我的书读者是一口气看完,还是分两三天看完,或者根本看不下去。对于叙事的流畅度和阅读的动力,我很在意。

这大概是我写《古董局中局》的时候开始的。这个作品和我之前写的不一样,它算是第一本真正意义上的畅销书。我写它的时候放弃了自己熟悉的文风,刻意用了一种说书人的口语化表达,所以你会看到里面的话特别顺、特别溜。它不是传统的文学表达,更像是一个人的口述史。这是我的一个尝试。

我原来太过于雕琢句子的复杂程度和巧妙程度了。当我明确了想要写一本畅销书的时候,口语化对于降低阅读门槛就显得很重要。这本书出版后,很多老读者会问:怎么跟你的风格不一样,是不是有人代笔?但把书放在家里,很多读者的爸妈拿过去会一口气看完。你看,这样写可以触及更多的读者。

不过,后来我又及时拉回来了。因为语言的门槛降低了,首先损失掉的就是信息量。口语的信息量是不够的,尤其对于细节的描写。虽然写的时候很畅快,但这种畅快是很危险的。习惯了口语写作之后,想回到正常写作是一件很难的事。就好像天天写口水词,忽然让你写一个高雅的东西,整个人都会找不着感觉。

所以,我更执着于寻找适用于主题和故事的文体。像《古董局中局》,接近民间的故事用口语化的传达比较合适;《长安十二时辰》是一个非常迅速的“反恐”故事,就尽量用短句子,用精准的描写来制造出一种节奏感和速度感,而不是过度地铺陈氛围;在《两京十五日》中,我就把速度和文字的厚重感放回到明代的那种感觉;再后来到《长安的荔枝》,又回到盛唐的那种雍容。每一部小说的文体、文笔都会变化。

正在经历世事,才能成为作家

解放周末:你有什么特殊的写作习惯吗?

马伯庸:可能是因为当过一段时间的上班族,我的习惯是白天写作,跟上班一样朝九晚五,回家之后就进入休息状态。另外,我在有点吵的地方写作似乎更有效率。有一次去杭州西溪,朋友给我提供了一幢别墅,屋里开着空调,放着音乐,有茶有酒,结果三天下来一个字都没写。等我准备回北京,提前三个小时到萧山机场,坐在登机桥前却文思泉涌,一口气写了三四千字。

解放周末:持续保持高质量的产出,你有何秘诀?

马伯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说我高产。仔细算下来,从2017年到现在,从《长安十二时辰》到《两京十五日》,再到《大医》,真正的长篇只有三部,字数加在一起也就100多万字。在这几本书的中间,我写了几个短篇,那字数就更少了。平均下来大概一年就一本书出版。跟很多作家相比,我已经算是低产了。

至于说写作秘诀,我觉得重要的是保持对世界的好奇心。当一个人足够成熟之后,他可能就不想创作了。就好比一个老禅师,已经人淡如水,看清一切,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看不破世界,才有想表达的东西;只有正在经历世事,有愤怒、有情绪、有遗憾、有兴奋,才能成为作家。从某种程度上说,作家是靠荷尔蒙写作的。如果没有激情,那就写什么都没劲了。

解放周末: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怎样的写作者?

马伯庸: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天分的写作者。当年的文学论坛里,有很多人比我厉害,包括现在市面上也有很多作家写出来的东西,我想去模仿都模仿不来。

写一本书,天才和努力之间的比例应该是30分比70分。如果有人是天才,30分可以拿满,但特别懒、不愿意写,那最多只能拿到30分。天分决定你的上限,决定最高能拿多少分,而勤奋决定你的下限。我的优点是比较勤劳,能始终保持输出的状态。我没办法一出手就写出那种精妙的句子,那就一点一点写、一点一点攒,争取用自己的方法真诚地表达出来。

解放周末:有没有想过拓宽写作的题材?

马伯庸:我擅长的还是历史悬疑、历史解构这方面。我也愿意通过自己比较有特色的表达方式,吸引一批志趣相投的人,做好市场细分。

写作不是一个迎合读者的过程,而是作者展现自我、找到朋友的过程。我写小说,就是把我想到的、我感兴趣的东西用一种有趣的方式分享给大家的过程。分享是作者的本能,完成作品是作家的本分,至于其他就属于“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了。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独特情节

解放周末:听说你不仅爱读史书,还喜欢看老报纸?

马伯庸:《大医》的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初,那个时候已经有报纸了,比如《申报》。那时,为了查找线索,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大概看一个月或者几周不等的《申报》。也不是说特别去记录什么细节,而就是想感受当时的氛围,看当时的人在报纸上说了什么。包括看当时的社论,了解大家都在关心哪些家国大事,再看看读者来信,看人们是怎么生活、表达的。

读多了这些老报纸之后,就跟玩VR游戏一样,会进入那个环境中,这种感觉就会反映到我的小说中。我一直认为,写历史小说最难的地方在于你要说服读者,要把读者拉进你所创建的世界里来,要让他们相信你说的东西是真的。

这样做,我正好锻炼了两个方面的能力:一是能看进枯燥的历史文献;二是我能从中发现好玩的点子,并通过接地气的方式讲给大家听。我的责任就是当好桥梁,把有价值的东西转化出来,变成一个好看的故事,让大家对中国历史、对上海故事有一个更深层次的了解。

我希望,读者能从我的作品中了解前人的生活规则、道德习惯等。越是了解得多,越会珍惜现在的生活,尊重五湖四海的生活习惯,从而开阔眼界,避免故步自封。

解放周末:除了“读万卷书”,对作家来说,“行万里路”同样重要。

马伯庸:我有一个信念,即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独特情节。这个情节放在其他时间、其他背景,故事逻辑就不会成立。而要找到这样一个风格的故事,就需要做大量的实地调研。很多时候,是我站在那之后,灵感才会爆发出来。像《大医》的故事发生在上海,所以这几年我花了大量时间在上海走访采风,寻找资料。

我写过很多关于三国的作品,但之前一直无法理解诸葛亮为什么要把自己葬在定军山。当我爬到定军山山顶时,霎时有了一个感觉。因为站在定军山上,可以俯瞰整个勉县。诸葛亮北伐的屯田之处、练兵之处、打造军械之处、办公场所,站在山上都能看到。诸葛亮要求葬在定军山,是因为他舍不得自己付出半生心血的事业,希望死后能注视着后继者把自己的事业进行下去。

这个猜想没有任何史料佐证,写成论文恐怕是通不过的。但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我觉得是一个合理的解释,符合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物形象与性格。

解放周末:要让作品的生命力更长久,还需要注意些什么?

马伯庸:我有一个大的写作原则,叫“大势不虚,小事不拘”。在反映历史势头的大事件上,尽量去保持历史原貌,不改变当时的历史;在小的方面,我会作一些虚构,但这些虚构也不是凭空杜撰的,而是要符合历史逻辑。

从创作方法论来讲,也可以叫“两边真实,中间虚构”。在最上层,大的历史事件、重要的历史人物,都尽量保持它的真实性;在中间层,我虚构一些人物,塑造他们的个性、经历;但在最底层,这些人物具体做的事情又都是真实的。

以《大医》为例,1910年的医生是在怎样的卫生状况、医疗水平下展开工作的?当时有没有血型的概念?麻醉怎么做?感冒了,人们吃什么药?血管能不能缝合?这些细节要做到足够真实。三个层面综合下来之后,历史大事件是真实的,底层细节是真实的,那么就算这些人物和经历是杜撰的,这个故事本身还是会有说服力的。

我还特别喜欢强调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中国传统小说不太强调时间的颗粒感,我们经常会看到“数日之后”“数月之后”“半日之后”的说法。古人的时间节奏很慢,没有现代人那种争分夺秒的生活状态。但是,我想把时间的颗粒感磨得足够清晰。我会在小说里用“一炷香的时间”“弹指之间”这种短促的时间概念,把时间标定出来。由此,把古代世界中具有现代性的东西提炼出来展现给读者看,又不违背我所坚持的历史逻辑和历史真实这两个原则。

解放周末:对于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你有什么建议吗?

马伯庸:一个删掉的烂文档胜过十个盘旋在脑海里的好念头。无论你什么时候有了创作冲动,无论想法多么幼稚、粗糙,最好先写下来。即便惨不忍睹,至少也能给你一个可以修改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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