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燃冬》拍摄于疫情期间,可是现在,电影中的一些台词仍会轻易走进导演陈哲艺的脑海,甚至影响到他的情绪。经过这段时间的疏离与发酵,陈哲艺认为自己对影片中的三个人物似乎更为熟悉和了解,“我懂了他们的心思”。
《燃冬》8月22日在国内上映,影片由周冬雨、刘昊然和屈楚萧主演,入围了今年戛纳电影节的“一种关注”竞赛单元,并被Indie Wire列入今年戛纳电影节14部佳片。Indie Wire对于这部影片的评论非常贴切:“《燃冬》甜蜜而壮观的电影,原始而又缠绵的敏感,甜美而闪亮。它讲述了生活如何流动,然后冻结,然后解冻成全新的东西。《燃冬》在最寒冷的地方找到了希望,让你难以忘怀,因为它没有把人物带出迷宫,而只是融化了他们之间的墙。”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这也是新加坡导演陈哲艺的第一部中国电影长片。8月20日,陈哲艺接受了北京青年报记者的专访。
《燃冬》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历险
陈哲艺是近年来最受瞩目的亚洲青年导演之一,他的作品多关注描摹东方家庭的当代生活与日常情感,自然、细腻地感染观众。首部导演长片《爸妈不在家》2013年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摄影机奖(最佳处女作),之后陆续获得了包括伦敦电影节最佳处女作、台湾金马奖最佳影片、最佳原创剧本、最佳新导演、最佳女配角(杨雁雁) 等40个国际奖项,创下了新加坡电影在国际影坛上的新高。这部电影也代表新加坡角逐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之后的《热带雨》 和英语作品《漂流人生》等也都颇受好评,2023年,陈哲艺受邀成为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成员,获得美国奥斯卡奖项评委资格。
《燃冬》的拍摄对于陈哲艺来说是一次全新的冒险,到陌生的环境拍摄,合作团队也是全新的,剧本也是在开机前十天才完成的。
陈哲艺笑说自己是典型的白羊星座,凡事都要计划先行,拍摄电影也是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比如剧本会打磨好几年,场面调度、剪辑等都要胸有成竹,以至于很多人以“精准”形容他的电影。陈哲艺要求自己的电影所有的细节都是准确的,不能有失误和偏差,对电影的掌控力非常强。
于是,有人建议陈哲艺是否允许自己稍微“失控”一下,让自己放肆一下,有一些对未知的不确定性?接受了建议,陈哲艺决定挑战一下,就这样,《燃冬》成了他的自由冒险之作。
按照原定的计划,陈哲艺会在2021年8月底或9月初开拍他的第一部英语片《漂流人生》,但因演员的档期,电影被推迟到隔年春天才能开拍。那段时间,因疫情的发生,电影院也关门了。陈哲艺在家憋了很久,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电影创作者或电影导演的身份被完全抹掉了,“我很想去创作,去捍卫自己的存在感,特别渴望重新获得一种身份感。我打电话给北京的制片人搭档,在电话里说,我的英语片推迟到明年3月开机,不管怎么样,我必须要拍一部电影,有一股强烈的创作欲望。”
《燃冬》就成了陈哲艺这次临时起意的作品。陈哲艺说《燃冬》是他怀着一颗激动的心开始创作的产物,也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历险,“我想突破之前创作的方式,寻找新的可能性。我选择了陌生的国度、环境、气候来建构这部电影。”
大家觉得日常的东西,我反而觉得很有诗意,很有味道
既然要打破自己的“精准”,陈哲艺说自己刻意选择了离开自己的舒适圈。所以,首先不能选择在他熟悉的环境拍摄,他要去拍寒冷的冬天。陈哲艺笑说,此前自己去过的最北的地方就是北京,拍《燃冬》之前从来没有去过东北,对东北的寒冬毫无感知,“但幸好,我在拍摄期间并没有被冻感冒。”
那时,对于具体要拍什么电影,陈哲艺并没有完全想好,但是他确定的是要拍一部发生在冬天的电影,“一般关于冬天的电影总是有雪,男女拥抱一定是在雪中,虽然浪漫,但这不是我要的。所以,我决定不要雪,我就要冰。”
在陈哲艺脑海中,这部电影里要有三个年轻人、有冬天、有冰块,有冰块从水结成冰,再从冰融化成水的感觉,“冰化成水的过程很快,只需加点温度,这是很抽象的感觉,但我总是对这种微妙的感觉有深刻感触,想把它捕捉下来。三个年轻人在很短的时间内结识,彼此之间有了一种浓郁复杂的情感,在很快的时间内,他们又散了,回到各自的生活里。但在短短的几天内,他们点燃了彼此。”
之后,陈哲艺在网上寻找中国最冷的地方,最后敲定了拍摄地在东北。2021年10月,陈哲艺从伦敦飞到了上海,隔离一结束,就坐早班机飞到了长白山。他在长白山周边的城市转,在延吉雇了一位导游,这期间,陈哲艺还一直看网友笔记里推荐的景点,碰到感兴趣的就让导游带他们去。第一次到东北,陈哲艺觉得好美,和他想象中并不一样,不是《钢的琴》里那种旧工业区的荒凉落寞,也不像犯罪电影那样带着肃杀的氛围。在长白山勘景的时候,陈哲艺觉得自己仿佛到了人间仙境,“我去一个不属于我的国度里拍戏,我看到的东西跟大家会很不同,大家觉得日常的东西,我反而觉得很有诗意,很有味道。”
长白山的风光,让陈哲艺觉得好多地方像山水国画,“我让美术找来古往今来描绘长白山与天池的画,想让它们从书本上的平面‘化为’真实的情景。跟《热带雨》的书法一样,我的作品中总会灌入东方美学,这些画跟我的电影一样,总是有留白,电影对我来说是留白的艺术。”
而在去了天池后,陈哲艺决定将电影结束在这里,“影片中的三个人物最后没有看到天池,但我们看到了‘他们’心中的天池,我相信大家心里都有一片天池,它也代表着我们心中最纯最美好的一块。”
送给九零后、零零后年轻人的一封情书
《燃冬》讲述了三个年轻人的故事,是陈哲艺的第一部青春题材,他说这部电影是给“年轻人的情书。”
至于为何这次选择拍摄青春题材,陈哲艺回忆说,2021年他担任了上海电影节评委,在一次跟媒体人、影评人的对谈时,别人问他:“陈哲艺导演,你拍家庭片,拍女性面临的危机,你的外表看起来那么年轻,拍的东西怎么那么成熟老气,像一个中年人。”生于1984年的陈哲艺决定挑战一下自己,看看自己能不能捕捉青春,捕捉现在的年轻人,“此外,我打算拍摄青春题材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在过去几年里,特别在疫情下,我常常在网络上读到很多讲述九零后、零零后年轻人的文章,他们有很多的困境、焦虑,也有对自我身份的探索。”
看这些文章,陈哲艺知道了“躺平”这个词,并且在电影中设置了让周冬雨、刘昊然、屈楚萧在长白山上最美的一块雪地上躺平的情节。他笑说,自己以前并不明白“躺平”这件事,“因为我是一个非常努力向上的人,我是一个拼了老命、每天睡四个小时的人,但我对他们有好奇,试图去了解。我开始跟很多当下的年轻人聊天,去B站看个人化的Vlog,我还跑去了夜店。没记错的话,我上次去夜店应该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十多年没再去过夜店,我想去感受现在的青春,去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直试图感受年轻人的处境和困局,但我不认为我可以为年轻人做任何程度上的发声,毕竟我不属于那一代人。所以,我很希望《燃冬》是我送给九零后、零零后年轻人的一封情书。我希望他们被打动,或让他们觉得说:‘有人在关心我们关心的一些事。’”
陈哲艺喜欢弗朗索瓦·特吕弗导演的《祖与占》,“里面是两男一女,三角之爱,与青春息息相关,所以,我把《燃冬》人物关系进行了如此设定。”
陈哲艺形容片中的三位主人公都曾是“被打败的人”。周冬雨扮演的娜娜是导游,看似自由豁达,却被禁锢在过去走不出的伤痛中。她的花滑梦想破灭,拒绝和远离是她对自己心理上的某种惩罚。她是被梦想打败的。
刘昊然扮演的浩丰是从小城市努力打拼的大都市的“社畜”,在上海金融公司上班的他,表面光鲜,但各种压力让他不堪重负。他所遇到的抑郁困扰,是当下年轻人很普遍的问题。他们还有笑容,在人群中打拼工作,但心里头的灰暗与寂寞不为人知。
屈楚萧扮演的韩萧生活在延吉多年,却还是这座城的“异乡人”,一成不变的生活使他迷茫。他从小学习不佳,16岁就跟着小姨从四川搬到北方,外貌看起来潇洒帅气,但是内心其实有些自卑感。他是三个人中没有被打败就自己放弃了,放弃了去竞争的动力,觉得自己反正也比不过人家。“结尾,我不想让韩萧完全躺平,我相信他应该试着探索,挖掘生命的可能性,所以我让他骑着摩托车离开,让他去好好看这世界。”
电影真正美丽的地方,在于它像镜子一样可以反射生活
陈哲艺说自己阅读了很多关于当前这一代年轻人生活的文章和评论,但因为他并没有在中国成长或生活过,所以,觉得自己没有发言权真正去刻画“社会现实主义”的肖像,展现年轻人在这里的生活感受。“因此,我试图通过更广泛的笔触来翻译那些我所读到的想法,并希望去表达这一代人的情感和焦虑。我尝试用更抽象与诗意的方式来呈现我所感受到的年轻人的状态和困境,所以,电影有点梦幻,犹如做了一场长梦。我们的三位主人公都是以不同方式失败和‘被失败’的个体,他们各自以不同方式与自己的失败和失望斗争。对我来说,这三个人在彼此的生命十字路口相遇,他们的相互作用将永远改变彼此。三人短暂的相遇,让彼此看到了‘生活不止一种状态’。”
也因此,陈哲艺说自己也不会在电影里给出答案,“我始终不认为电影可以给予生活任何答案。我很恐惧,也很讨厌说教型的电影——那些自以为可以帮助我们解答很多疑惑、提供很多答案的电影。人生太过复杂了,难以一言蔽之。电影真正美丽的地方在于它像镜子一样可以反射生活,可以提问,它最多能够让我们去反思,但我也不觉得它可以给我们直接或简单的答案。”
去长白山勘景的时候,陈哲艺站在山顶眺望,看到前方有一些有点像蒸汽又有点像冰融化后凝结的效果,他问摄影师:“你不觉得这很特别吗?它到底是热还是冷?”在陈哲艺看来,它既是热,又是冷,复杂而特别,“我一直想捕捉的是这些,电影的情感很复杂,不是黑与白,没有那么的单一,它很特别。”
陈哲艺希望影片中的三个年轻人最后的洗涤与得救来自自然这个更强大的力量,“他们应该被大自然拥抱,感受到它的力量。”也因此,影片中还出现了熊,“影片中,熊去感知周冬雨扮演的娜娜的创伤,所以,它嗅娜娜的脚伤。这只熊最后是真是假,是不是三个年轻人的幻觉?可能就像梦一样,其实最后是什么,也不重要了。”
为了打造这头熊,剧组花了很多心思,看了很多动物纪录片。陈哲艺希望这只熊做得很真,在特效方面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去完成,“希望让观众完全因这场互动而被感染。这场戏对我来说是这部电影的一大看头,我自己也深深被感动。”
因为乐观,所以无法处理最黑暗的故事
陈哲艺的电影里充满着诗意的浪漫,这或许与他骨子里的乐观和温暖有关,所以他说自己无法处理最黑暗的故事,故事没有希望,没有尽头。“我的电影中总是有希望和光明,我总是促使影片中的角色迈出勇敢的一步。他们不会一夜之间痊愈,但重要的是,他们朝着积极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你可以在我所有的电影中看到这一点,我无法想象以非常沮丧的方式结束电影。”
电影取名为《燃冬》也与陈哲艺的内心感受有关,“也许因为我来自一个热带国家,我觉得我会把冬天拍得挺温暖的。燃冬,想表达的就是在寒冷的冬天里,点燃了彼此之间的一种温暖和温度。”
《燃冬》的结局也回到了冰的隐喻,陈哲艺表示,从某种程度上说,三个青年人都曾经被困住了——冻结在某个地方,“当他们开始行动时,他们引入了一种流动性。他们再也不会相遇了。但他们在彼此间留下了一些痕迹。生活中就有这样的人。在电影节上,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人,只见过一次,和他进行了两个小时的长谈,聊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然后再也没有见过。但你知道,那个人在你心里留下了一些东西,而你也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些印记。这些感动会一直伴随着你。”
从《爸妈不在家》《热带雨》到《燃冬》,虽然陈哲艺讲的都不是很个人的故事,但是最后都会变成很个人化的作品,带有陈哲艺标签的作品,“每一画,每一笔,每个小细节,都是我自己可以感受的,每部电影都是我的成长,我不喜欢痕迹很重的电影,我的创作就一直左边写,右边擦,基本上是把自己的痕迹擦掉。我相信一幅美丽的画,你要欣赏的是整体的画,而不是一笔。”
电影里永远有一个“外来者”
《燃冬》是陈哲艺首次在中国拍片,他还在希腊拍了英语电影,对他来说好像都很自然。陈哲艺总结说,这可能与自己的成长有关——在新加坡长大,二十多岁去了英国,又待了十几年,“我发现自己的电影里永远有一个‘外来者’。《爸妈不在家》里有菲佣,《热带雨》里有马来西亚华文老师,《燃冬》大家都是异乡漂迫者,《漂流人生》则有难民。我一直在试图探讨两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怎么在很短的时间内种下特别又深刻的情感。”
这种“外来者”的角度给了陈哲艺观察生活的更大空间,让他对新环境总能有新鲜感,他说《燃冬》中的许多元素都受到他在延吉及周边地区观察到的事物启发。“甚至电影中关于熊的传说也是我对长白山研究的一部分。我很惊讶于这个地方的陌生感激发了许多创意,这些创意自然地融入了我的剧本。延吉有一种神奇的特质,当我发现它时,我希望捕捉到那种感觉。”
《燃冬》让陈哲艺感受到一种创作自由的快乐, 电影筹备期间,他白天跟主创们一起勘景,晚上躲在酒店写剧本。每天副导演都来敲门:“导演,有剧本吗?”陈哲艺每次都说:“没有,还在写。”副导演只能拿着两页大纲去做拍摄计划。距离开机还有10天的早上8点,陈哲艺终于完成了剧本,“为什么能写完?因为下午演员就要来定妆了。”
这种创作方式对于以往要求“精准”的陈哲艺来说,简直不能想象,所以他笑说《燃冬》的整个制作过程都是关于拥抱变化,试图打破他过去作品和创作过程的常规。“这让人紧张,也让人兴奋。”在陈哲艺看来,创作者不应重复,而应挑战新的可能,同时强调“优秀的电影创作者应始终保持谦虚的态度,在拍摄之前我们带着不把电影拍坏的目标,才有可能创作出优秀的电影作品”。
文/本报记者 张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