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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文人爱画兰,也爱养兰,常以紫砂花器置于桌案或博古架上,观兰叶幽幽,孤高清隽。研上墨,信笔游丝,纸间舒兰缓叶,款款生姿,养气养心。明清以来,画兰的名家多是南方人,鲜有北方人。写兰须常写生,兰在北方并非随处可见的,不是活生生的观察就难以画出精神。瓶中兰,论活气韵致,总不如幽涧里傍竹石生的兰花。
水墨画讲究“喜画兰,怒画竹”,画兰要用腕力,婉转、圆润,缓缓运笔,急不得。养兰也急不得,“一径寒云色,满林秋露香”,大概很多人被那古诗词里几句高冷的韧劲给误导了,坚韧说的是精神,兰其实娇柔难养,它对环境要求极苛刻。兰喜阴湿,但又不能整日泡在水里,太湿根就会烂掉。兰要通风,但又不能是粗糙的劲风,太干叶片就会被摧残掉。南方水土湿润,潮气沾衣,天气似雨不雨、似烟非烟,兰花随意插盆就好活。北方养兰可就要大费周章,冬天不敢靠暖气,夏天不敢放阳台,它还不能直接用水浇,要在盆底托盘倒上水,让它欲却还迎地吸着水气。
看见一些网上卖的兰,大盆土填得死死的,上面铺一层厚厚的苔藓,做盆景没得挑,然而它是不扎根的,埋得结结实实于它来讲便是厚土之下三尺黄泉——蓬勃的脉象也就完了。董其昌诗“绿叶青葱傍石栽,孤根不与众花开”,就说它是长在石缝里的,而且必得通透,要空心。这极符合它优雅的气质,不着土便不染尘,像天上的仙人怎么也落不到地下来。“空谷”“幽兰”,高洁自现。爱兰的人,先得有兰的气质。
清末画家姚墨林专画空心兰,他画的兰,好像总要打破世俗画兰的平衡感,中间多是叶少中空,两边却高下起伏蓬勃舒展,一眼看去,他的兰似有些失重,可细细品来,这是懂得兰的人才能画出的,空心一如它不着土的根,都是一种无须依傍特立独生的精神,即便多数时候周身满是荒草蘼芜,缠杂不清。可世事再纷繁,我心自澄澈,一眼望到底。因而公认近代画兰高手,无出其右者。
南宋遗老郑思肖专画无根兰,宋元以来被奉为画兰的宗师。思肖本姓赵,宋亡之后他就改了名,是繁体的赵字拆字而来,从名字就能看得出他对故国的那一份深情。无根的兰即是丧失了故土的人,疏花简叶,寥寥几笔,不求甚工。也不傍石,也不扎根,甚至是连一棵杂草的陪衬都没有,就这么三两茎地散落着。画面看似不合常理,没有根又怎能让叶子聚合到一块?然而艺术和精神是连为一体的,不可用常理推断,聚合那些兰叶的该是一股子韧劲儿,亡国不亡魂的韧劲儿。
他作画有个怪癖,画成即毁之。有当朝的权贵千金求购,他断然怒斥说:“头可断,兰不可画!”所以他传世的墨兰图就只有唯一一幅,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可惜还是没能让它着了根。
郑思肖颠沛流离了一辈子,潜心写成了《心史》。这部书也像极了他本人的命运,生前埋没山野,直到三百多年之后才在一口枯井中被发现,它被封在一只大铁盒子里,上书“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这大概是他自己不愿让《心史》现于世间,如那些画罢即焚的兰,世人不懂就休要玷污。铁盒被发现时是崇祯十一年,六年后,摇摇欲坠的大明王朝完成了它的最后一声叹息。郑思肖没等来复国,江南文人的血性也没再实现力挽狂澜之功,历史的遗憾大体相似。
于是,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兰也留下了血泪悲怆的一笔,它的悲怆是幽怨,是意难平。然而“难平”的是结局,不是信念本身,假如再让他们重新来过一百次,也还会是同样的选择,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品性。
其实兰的通透并非是真空心,它不扎根也并非是无根,只是和大多数植物不一样罢了。南人常见却未必能说出妙处,北人稀罕也未必只图一时风雅,万物生于世间,必各有其精神气质,可以被误解,也可以被欣赏。空心也好,无根也罢,都是至真至性,恪纯如一,千年来文人的风骨也就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