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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普·德尔邦诺剧团的《喜悦》给上海观众带来的喜悦,不仅是看到中断三年的中外演出交流又恢复了,也在剧场里置身其中地体会到无形界限消解后的生命经验的交换和流动。《喜悦》,以及德尔邦诺更多的作品,它们在当代剧场里如此珍贵,因为它们是这个时代里凌驾于语言的分享仪式,他和剧团成员共同缔造的舞台马戏,让巴别塔的幻想照亮现实。
一位意大利文化研究学者曾撰文写道,意大利是个“散装”的国家,只有商业电视统一了意大利各地的语言,此外的分门别类的文化都带着强烈的地方色彩,至于意大利戏剧,从北到南1000公里不存在任何共性,谈论意大利戏剧时,涌现的形象是卡斯特鲁奇和德尔邦诺这些充满个性的艺术家。但德尔邦诺有更为尖锐的表达,他说,意大利的商业剧场和主流戏剧是僵死的,只会以陈腐的戏剧剧场搬演经典作品,没有此时此刻的生活和活着的人们。
德尔邦诺早年在欧丁剧团学习中国和日本等东亚戏剧的身体训练程式,之后加入皮娜·鲍什的舞团,在1987年成立独立剧团。他从独立创作之初就明确一条信念:拒绝对情节剧的扮演和再现。他只有一次使用了他人的文本,是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德尔邦诺剧团也成了唯一受邀在英国斯特拉福德的皇家莎士比亚剧场演出的意大利剧团。
德尔邦诺的另一个大胆做法,是在职业演员之外,把当代生活中“不可见的人们”引入剧团,让他们走上舞台,歌唱,舞蹈,挣脱他们曾经遭受的桎梏。比如在《喜悦》中有大量表演的吉安卢卡,是德尔邦诺的母亲教过的一个唐氏综合征患儿,德尔邦诺说:“我知道在很多地方,唐氏综合征患者被视为羞耻,不被允许在家庭或特殊学校以外自由活动。而我在吉安卢卡的身上看到某种神性的灵光。”此外,剧团成员内尔森是德尔邦诺从街头“捡”回的无家可归者;皮皮幼时随家人逃离军政府统治下的阿根廷,在欧洲居无定所;依拉瑞从戏剧学院肄业;马里奥无法胜任医师的工作;西蒙断绝了和山区老家的联系……
德尔邦诺形容他的剧团是一个特殊的社群,他们是各式各样的逃离者,拼尽全力挣脱禁锢着各自人生的东西——权力,疾病,职业,血缘,等等。这群人渴望摆脱孤岛一般的心灵处境,于是,舞台成为他们分享隐秘感受的“飞地”,并因为这些分享得到自由。
《喜悦》这台演出最重要的角色是不在场的波波,唤回与他有关的记忆——他在五年前去世了。波波是这个特殊剧团里最特殊的成员。德尔邦诺在35岁前后遭遇了一次严重的精神崩溃,1995年,他在那不勒斯附近的精神疗养院遇到波波,他60岁,是个聋哑的愚痴,自从15岁被送进疗养院,与世隔绝45年。设法征得波波的监护人同意后,德尔邦诺带着他离开疗养院,此后22年,波波参与了德尔邦诺所有的作品。2018年,巴黎蓬皮杜中心举办德尔邦诺的影像作品回顾展,他在映后对谈时说:在我的作品里,无论电影、音乐会、歌剧或装置展览,波波是灵魂。
德尔邦诺在2011年导演的电影《爱与肉》入围了当年的威尼斯影展地平线单元,他拍摄了自己和剧团成员在多年巡演生活中的点滴,其中大部分片段和波波有关。波波唯一的监护人去世时,德尔邦诺告诉波波:“再也不会有人把你送回疗养院。”不会说话的波波用双手做出飞鸟的样子,意思是他的亲人解脱了,他也自由了。德尔邦诺在《喜悦》的演出中,分享了这段往事,他在音乐声中回忆时,台上铺满白色的纸船,哀悼和情思如潺潺流水遍布于剧场空间。在电影里,德尔邦诺骑摩托载着波波,迎风飞驰,瘦小的波波紧挨着他,布满褶皱的脸上神采飞扬,像个年迈的孩子。那是一个催泪的段落,德尔邦诺用直观的、情感饱满的影像向波波致意,表面上是他从疗养院里“拯救”了波波,而实际上,瘦弱的、身高不到德尔邦诺肩膀的波波,用一种凌驾于语言和理性的强烈共情能力,让陷在精神危机中的德尔邦诺得救了。
德尔邦诺总是被类比成舞台版费里尼,这是不太准确的。从美学到精神层面,他更接近于康托尔、皮娜·鲍什和帕索里尼,塔德乌什·康托尔认定的戏剧要以至美的视觉符号创造仪式、皮娜·鲍什“为对抗恐惧而舞”的舞蹈剧场,以及帕索里尼所坚持的在日常单调的事物中寻找神话和史诗,这些不同程度地影响并塑造了德尔邦诺。他的创作从未远离欧洲的现实,战争、移民、贫穷、歧视,这些议题激发了他的作品,当他走进被当代欧洲区隔的“他者”群体,他曾经历过的痛苦的内心失序和失语,让他更能共情那些难以诉诸语言表达的心灵风暴。
所以德尔邦诺不信任且彻底地颠覆了戏剧剧场,用他独一无二的方式创造了一种关于“感受”的剧场,用浓郁的色彩、奔放的造型、绚烂的装置和川流不息的歌舞制造了全新的舞台“语言”。虽然他会在舞台上用简练的话语分享他和剧团的故事,偶发感慨,但文本在演出中是次要的,倒不如说,他低沉的声音语调在乐声和歌声之外,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声部。在《喜悦》中,吉安卢卡的歌声,或者他扮成小丑,仅仅是安静地坐在花丛中,那份敞开心扉的天真胜过繁复的情节和台词。波波生前与德尔邦诺演出《福音》和《流浪汉》时,他矮小的身躯穿梭在台上,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在他看似无序的行动里,有放任自流又不止不休的生机活力,那是直观的生命的“喜悦”。
波波和吉安卢卡,还有更多德尔邦诺剧团的成员,在世俗的偏见认知里,他们是奇形怪状的“他者”。但是在德尔邦诺的作品里,他们缔造了爱和喜悦的仪式,在现实的时空外缔造了另一重心灵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