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所读,文化名人的回忆录、访谈录和通信集居多,比如,南京大学出版社“守望者”丛书的电影导演访谈系列,包括《昆汀·塔伦蒂诺访谈录》《王家卫访谈录》《幻夜奇行:大卫·林奇谈电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英国作家马丁·艾米斯的回忆录《经历》、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与埃德蒙·威尔逊的通信集《亲爱的邦尼,亲爱的沃洛佳》,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双雪涛《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等等。无意的选择所带来的阅读感受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就是书籍在这些文化名人通往他们人生目标的路途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正如双雪涛在书里所言:它们(读过的书)会在潜意识进入人的脑海,不会直接变成你创造的东西,但是会暗藏在你心里,这就是阅读的意义。
《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读先于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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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双雪涛最新著作的前两个部分“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谈小说”和“岔出去的一段生活:谈电影”均为访谈录,就像作者在第一部分的“小引”中所追记的那样,“记者与我闲谈,然后把谈话记录整理出来……形成文字稿”。
接受访谈不像独自一人躲在书斋里谋篇布局,能给自己更多的时间思考。与人就某个话题进行对谈时,哪怕事先就主题进行过充分准备,回答问题时的脱口而出恐怕最是言为心声。
阅读,是遍布整本书的话题,像第二部分“谈电影”中,双雪涛与二十几位导演编剧聊天时就由电影岔出去推荐了好些他读过的觉得非常优质的小说,像石黑一雄的《长日留痕》、斯蒂芬·金的《闪灵》、余华的《活着》、莫言的《红高粱》、刘恒的《黑的雪》、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列夫·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海斯密斯的《天才普雷斯》、斯蒂格·拉森的《龙文身的女孩》……读过的每一本书在不经意时留驻在了记忆里,就等记忆拥有者发出邀请。于是,小说家将阅读与自己的职业联系在一起,并将自己的成果与所读书籍的内在关系毫不避讳、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在第一部分“谈小说”的第一小节“读先于写”里,双雪涛多次谈到过往的阅读经验对自己小说创作的启发。
《阿拉比》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集《都柏林人》中的一篇,“受到它的影响,我写了《跛人》这篇小说。它与《阿拉比》其实有前后关系,是我看了《阿拉比》之后,才突然感觉到我内心里也有写少年和成人世界的想法,这个想法暗藏在我心里很长时间……”《我能否相信自己》是余华的一本散文集,它储存进双雪涛的阅读记忆后,发酵出了什么新东西?“当时我就特别想赶紧把书放下,去写小说……这是一种特别内在的声音,是一个先行者通过自己的内在启发了你的内在。”
“读先于写”篇幅不长,仅16页,双雪涛倒拿出六页来跟读者分享了他从小就特别喜欢的《水浒传》。在这六页里,他论证了《水浒传》在中国四大名著中别具一格的特点,分析了林冲这个人物的性格形成逻辑和行动逻辑,举例说明了《水浒传》中人物对话的精准度,更是用加点标注的方式引领读者欣赏了《水浒传》的动词选用。的确如他所说的那样,“我每次读《水浒传》都感觉到那些动词像一根根骨头一样,使得小说很有质感,很有力量。这一点对我的写作影响比较大”。引文至少能让我们得到这样几个信息,一是中国古典小说也具备着不亚于西方现代派、拉美爆炸文学等能催生作家创作欲望的元素;二是优秀小说值得我们反复阅读;三是存入我们阅读记忆的文本含金量有多高,得看我们赋予该文本的阅读热情有多少。
《王家卫访谈录》:“这些文字描述了当事人的想法”
当然,中国香港电影导演王家卫没有像小说家双雪涛那样,在接受采访时直截了当地宣告“读先于写”,但是,《王家卫访谈录》从始至终都透露着这样一个信息——阅读在王家卫的生活中所占的比重有多大。
王家卫总是戴着墨镜出现在公众场合,故而得了个雅号“墨镜王”。除了这一癖好外,坊间还流传着王家卫的一个习惯——他的每一部电影开拍时都没有完整的剧本。传说是真是假?答案就在一篇题为《因为诺拉·琼斯:〈蓝莓之夜〉》的文章里:“当然,我不能说带着白纸一张去现场,不可能。因为我是当编剧开始的,所以我会有一个粗略的剧本……”众所周知,电影是一门烧钱的艺术,当包括摄影、舞美、化妆、服装、场记、演员、后勤保障在内的几百人甚至上千人的剧组聚集在片场开工后,每一天的花费都非常惊人,王家卫竟然敢拿着粗略的剧本就到现场宣布开拍,他的勇气和胆气来自何处?
《王家卫访谈录》总共收录了20篇文章,这20篇文章的采访者几乎都与王家卫谈到了阅读。《凯悦森林的北丐南帝》一文的采访者是中国台湾作家林德耀,我在阅读时被1994那一年王家卫的私人书单惊着了,“现在我正在找书看,目前在读《资治通鉴》”。倒不是说在名利场讨生活的电影导演就读不得《资治通鉴》,只是,彼时的王家卫已经通过电影《旺角卡门》和《阿飞正传》稳稳把控住了香港最独特导演的头衔,与林德耀对谈时又有《东邪西毒》和《重庆森林》两部电影先后登陆院线,他可以在香港电影界随心所欲地大展身手,却肯挤出时间来阅读非聚精会神不能读通的《资治通鉴》,为什么?看到此处忽然明白,王家卫拿着简略的剧本就敢在片场开拍的底气从何而来。
与饱读诗书的林德耀对起话来,王家卫丝毫不落下风,呈现出的对话气氛是两个爱书之人的棋逢对手。谈话中他俩涉及到的作家有鲁迅、巴尔扎克、加缪、斯坦贝克、海明威、川端康成、安部公房、三岛由纪夫、太宰治、横光利一、村上春树、马尔克斯、曼努埃尔·普伊格……而被王家卫一再提及的,还有中国香港作家刘以鬯。
毋庸置疑,《花样年华》是王家卫的代表作。在这部电影中,王家卫替男主角周慕云设定的社会身份是报馆编辑、作家,“那时香港的作家不会被视为严肃的作家。他们是1949年从内地来到香港的知识分子和记者,在香港找不到工作,只能靠为报纸写文章为生。他们写专栏,写美食、赛马、足球赛、保健建议等各式各样的东西。每天必须写很多文章”,在回答周慕云为什么是报馆编辑、作家这一问题时,王家卫如是说。那么,“他们”中有没有一个人叫刘以鬯?当然,因为王家卫又补充道:“刘以鬯当时很有名,他写了大量的文章。”不难猜测,王家卫将刘以鬯的小说深藏进了记忆,多年以后筹拍《花样年华》,记忆里的刘以鬯一下子在王家卫的电影里“苏醒”,那些书写在画面上的一段段诗意又黯然神伤的文字,均出自刘以鬯的小说《对倒》,“这些文字描述了当事人的想法”,而它们在多年以后妥帖地出现在他的电影里,是喜欢阅读的王家卫得到的最好奖赏。
《经历》:“我必须得阅读他所有作品”
《经历》是当代英国“文坛三巨头”之一马丁·艾米斯的一部回忆录。
马丁·艾米斯追溯起自己的成长经历,难免会提到同样是著名作家的父亲金斯利·艾米斯。而马丁能成为作家,父亲的影响至关重要。因而,《经历》中遍布着金斯利·艾米斯的经历,其中,有作家金斯利·艾米斯的辉煌和落寞,有男人金斯利·艾米斯的雄健和衰老,有丈夫与父亲金斯利·艾米斯的爱和怕……而《经历》中最让人念念不忘的,并非金斯利·艾米斯那些八卦的人生经历,而是连缀起马丁·艾米斯作家生涯的个人阅读史以及由此生发的洞见。
1967年10月23日,马丁给远在美国田纳西州纳什维尔的父亲及继母简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马丁出生于1949年,也就是说,写这封信时他才18岁。为了打消父母以为他不想学习英国文学的误解,18岁的马丁·艾米斯写道:“前几天我在伦敦,看完了《米德尔马契》(花了三天时间),《审判》(卡夫卡真是傻瓜——花了一天时间),还有《问题的核心》(花了一天时间)……”虽然没有标注,想必马丁·艾米斯花了一天时间读完的《问题的核心》,是他的同胞、著名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长篇小说。《米德尔马契》《审判》和《问题的核心》,对18岁的少年而言,构成了一份颇具分量的书单,尤其是他后缀在信末的对《米德尔马契》的评价,显示出了他与年龄不符的文学鉴赏能力,他说:“我觉得《米德尔马契》真是太棒了——这是奥斯汀加激情加多方位。”
这样不同凡响的见解,在《经历》中比比皆是,且随着年龄渐增,马丁·艾米斯关于文学的三言两语,常有他人未曾发过之声,其中,最令人动容的,是对美国作家索尔·贝娄小说的评价:“你和流行小说之间没有对话。相反,同《赫索格》中的赫索格、《雨王汉德森》中的汉德森、《洪堡的礼物》中的洪堡,你会有一段对话(你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皱眉、点头、隐忍、阐发、反对、退让——然后是微笑,起先是强而为之的微笑,继而是心悦诚服的微笑。”引文中的“你”,自然是马丁·艾米斯;引文中的小说,都是索尔·贝娄的作品。事实上,马丁·艾米斯是索尔·贝娄的超级粉丝,哪怕牙疼得厉害也要兑现一年见两次索尔·贝娄;谁怠慢了索尔·贝娄,马丁·艾米斯会长时间地耿耿于怀;至于给索尔·贝娄打打电话写写信,那更是马丁·艾米斯的生活内容之一。
“那是在1977年……(索尔·贝娄的小说)看了没几页之后,我感觉熟识感逐渐地穿透了我的身心……这儿有位作家,我必须得阅读他所有的作品。”马丁·艾米斯的大多数作品,问世于1977年以后,他读过的索尔·贝娄对他的创作起到作用吗?答案不言而喻。
名人通过公共渠道倾诉着那些读过的书带给他们的影响,普通读者则把过往的阅读经验藏在心里。而阅读《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王家卫访谈录》和《经历》这样的书,就是对过往阅读的一次回眸、一次激发,让人想起那些曾经夜不能寐过、豁然开朗过、念念不忘过、感同身受过的书,从而真诚地感慨:读书,是多么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