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梦》是陈思安一部跨越三年的作品。2020年开始,她围绕京津冀“跨城生活”的人群开始调研、采访,继而形成文本。2021年,她在北京歌德学院进行试演。2023年3月31日至4月2日,《凡人之梦》正式制作版在中间剧场与观众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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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戏朴素又简明。剧中,跨城生活的人次第上场,他们生活、精神的切面(主要是生活)构成了这部剧的全部。演出结束后,陈思安向观众介绍,哪个片段来自哪位原型,“他今天正好在台下看戏”——扮演这个人的演员富鹏栩便在台上当面致意。之前的陈思安可并不是这样子的,即使是同样诞生于调研采访的话剧《在荒野》,也流动着迷乱惘然的气质,渺渺依依。而《凡人之梦》为之一变,体现了陈思安某种必须为之的意志,某种转变——用以度过2020到2022这三年的生活,用以承接她从悬浮到降落的文学笔触,用以成为她通过创作介入现实的一次机会。
在讲“创作伦理”的创作者那里,总有一些不应该涂抹、不肯去添油加醋的东西。生活本身平凡无奇,但在陈思安那里,这就是涉及“创作伦理”的大事之一。
《凡人之梦》一开头就是这么一场拼车戏。拼车价格是15还是20的变化,连起了一场戏的叙事头尾,四个乘客和司机吹牛、暧昧、唱歌,最终只是全体下车,戏也结束。还有【我想回家】一场戏。年轻男子被一张桌子、一个册子、一个阿姨挡在小区外,观众就看着他对她套近乎、认错、情绪崩溃,到底还是没回成家。还有【摩托男子】那场戏,不过只是一个“没什么大出息”的中年男性骑上小摩托,在高速上飞驰的一个走神瞬间,他看起来有点“怂”,但他撞死了蹿出来的小猫小狗,还想过自杀的姿势和时间,不过最后,他拍拍自己的脸,拐弯下高速,回到老婆孩子和猪肉炖粉条的身边去了。
问题是,这些普通的甚至因为遍地皆是而有乏味之虞的小故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观众面前时,何以令大家忽然大笑又叹气,鼓掌又落泪呢?何以让陈思安相信,这样朴素地、简单地呈现这些凡人故事,就足以成为一个舞台作品呢?
有一句谁都听过的格言,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功夫在诗外。也就是说,在剧场的另一半空间里,在观众席里,已经有许多个你或我,先创作者们一步,帮这个戏写好了小传、提示、背景、阐述。这个戏是因为剧场里的这另一半而写的,你或我便不由自主地产生、输出这个戏需要的逻辑,填补它在搬上舞台之前也许尚未具备的质感。
中间剧场的观众向来是不客气的,但对《凡人之梦》,他们把挑剔和冷眼都收起来了,哪怕有些片段显得唐突、有点滑稽,但他们心里太分得清这个舞台是属于谁的。《凡人之梦》里的实诚和直白的确是他们每个人漂浮在生活里的梦,自我调侃和他人玩弄绝对是两回事。
能做到这一点,陈思安有她的真本事。调研和采访是她创作中常出现的环节,但那不足以支撑起一个三年的项目走到最后。陈思安最难得的是,在有人堕落和软弱的时候,她知道往哪里去。我最初听到这个项目,是陈思安谈起她坐摩托车飙车跨城的经历。她逼迫自己走出去,从停滞的状态里走出去,从难以消化的网络信息里走出去,从呆了一段时间觉得不用再离开的环境里走出去,开始去见具体的人,用行动把一个原始的念头拉扯到今天,拉到了观众的心里。
陈思安保留了采访素材里的“有限”,甚至采访对象的自我安慰和不诚实也被保留下来了。这让这个戏保有一种原始的新鲜感、强烈的议题感,能感觉到创作者在艺术表达之外,更迫切于对议题探讨空间的渴求,跟观众建立连接的意图,以及希望问题本身不被遗忘的诚意。
陈思安克制地把自己的文学风格放在了全剧最后一场。在开往北京的早班大巴车上,所有乘客进入了同一个梦境。这种强文学转化的手段在非常现实的场景里展开,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梦。美梦和噩梦在舞台上掺杂混合,角色的台词既不是他们生活中自己使用的,也不是创作者陈思安给他们安上的,那些流动的梦中语言,是角色在梦中,或者在他们的肉体已经不存在的某个时刻,自己吐露的:“潮白河的鱼”“油豆角占领菜市场”……双重的生活和梦境,双重的现实观察和文学转化。
从这个角度来想,此时此刻,可能并不是看《凡人之梦》最好的时刻。我们和角色同呼吸、共路途,容易被薄泪模糊了眼睛,献上一种真诚的掌声,但也忽略了陈思安留在剧中那稍纵即逝但很富有意味的创作尝试。这个戏完全可以放到更长久、更广阔的视野里去观看:燕郊和北京、千叶和东京、新泽西和纽约,这是一张当代大都市圈生活的人生素描。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我想回家】那场戏里,“家”扮演了一个“没有原因,我就想要”的形象,谁会没有一个不假思索的热爱对象?或者一处无法招架的软肋?“你干嘛非得回家?”“我就想回家!”我就想打游戏、我就想吃一口宵夜、我就想……《凡人之梦》是我们的同路人,也在其中存有我们灵魂的片刻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