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浪
(资料图)
2023年7月21日至8月21日,三联韬奋书店的美术馆总店与三里屯店,将联袂推出宁成春作品回顾展——“泽浦60年:一个人的书籍设计史”。
7月21日展览开幕式后,装帧设计论坛“把书做成最好的样子——宁成春与三联书店的书籍设计传统”,邀请出版界、书籍设计界的前辈和同行,宁成春、刘晓翔、董秀玉、汪家明与康健一起,共同回顾和探讨三联风格的形成与特色,聚焦图书设计的当下生态,并展望未来的发展图景。
前媒体人杨浪当日在现场,记录了所见所闻所想。
“一个人一辈子做一件事情,而且卓有成就——老宁是幸福的。”
这句话是董秀玉先生说的。
宁先生沉静地坐在我前面,他赠我的书放在膝头。我总觉得背景版上“择一事,从一生”几个字,敲打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来的人很多,满满地挤在韬奋书店二楼的书柜之间,聆听一个八十岁老人的毕生事业。
宁先生发言很有些激动,他说,我一生碰到了很多贵人、好人。他从中学美术老师说起,说到刚毕业时人民出版社的老编辑,说到“三联”的范用先生、董秀玉先生……对话时有一张大照片,正好把范先生、董先生、宁先生放在一个画面里。中国出版界几代人的筚路蓝缕和精神气质也都在这里了吧?
不是每一个总编辑都亲力亲为地关注形式呈现、关注设计人才的。然而一本好书乃至几十年来出版的一批高质量的好书,其内容和形式统一,必是铁律。董先生在发言中切言“把书做成最好的样子”的一个个事例,那些书的背后都是当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
我在发言中说,宁先生个人的设计史,就是一部当代出版史,一部思想解放史的标本。
在曾经的思想解放社会进步的时代,文明的导入、思想的传播是靠出版和媒体。回头看,“三联”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理性、深刻、使人们张开创新视野和思想力量的著作。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是宁先生董先生们给“思想”赋予魅力,把那个时代进步的精神导入人心,这是现在格外令人怀念和给人启迪的。
正因为当年能出的许多书今天都找不到了,我们才格外感念那些出版家,珍视那些重要的学术著作系列,对于持守人类文明的信念拥有真正的自信。
书装界三大腕
这年头越来越意识到,我们正在成为历史。好多事我们不说,或许就传不下去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是个新闻界出版界大发展大繁荣的年代。那天董先生跟我说“太怀念九十年代了!”我说,就是那时候,我们这帮新闻人碰上了你们这帮出版家。
那时候,传媒界流传书籍装帧设计领域有“三大腕”:——“三联”的宁成春,“人民”的张守义和“中青”的吕敬人。“大腕”这个词儿指某一行业或某一方面有本事、名气和影响力大的人。有语言学家指出:“‘蔓儿’这个词缀,简写成‘蔓’,念万儿(wànr),清末以来江湖上就用它,尤其是梨园行特指有名的角。”冯小刚根据王朔小说拍了部电影以此命名。
好像大设计师就该是白胡子老头。那天宁先生六十年设计成就展,吕先生去了。张先生15年前去世,要不也该在,也是个白胡子老头。
所谓“书装界三大腕”是说他们的设计风格、设计影响。也难怪,“人民”“三联”“中青”都是出版业重镇,出的书传播影响大,装帧设计便随着引人瞩目。你再想,是一般人,也不会跑去坐镇这里的美术设计!
那天吕先生说,平时都跟宁先生调侃,今天却要正儿八经地写稿念。这篇发言得有人发表,因为写得太好了,不光是夸老宁,还有关于书装的真知灼见。他说宁先生是他的老师,论辈分,不错;他说宁是九十年代第一个美编下海做工作室的,进而给了他信心,这也是出版业改革中的要闻。
宁先生发言中说,前些时候有人刨三辈攻击吕敬人,老宁说,我了解他,我坚决支持他!
张口就骂人的那帮人多数读书少,他们不知道人类文明的成果是靠书籍传播的。在过去几十年的改革开放中,首先是视野的打开,思想的解放,才有那个积极进取全民创新的时代。而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是这些书装设计家,把这些人类思想的果实带给中国人。
其实那帮人读过的有限的几本书,保不准也是这老几位设计的。我在宁先生的书里,看到他早期设计的书籍和风格,乐了。
南通有一个邹韬奋雕塑纪念公园。那年,老六把“独库”的库房搬到南通,请了董先生、宁先生和我去看。好巧不巧,我们遛弯就遛到了韬奋身旁。白胡子老头坐在那儿,神闲气定,我拍了。
他设计的第一本书
那天我问老宁,你做的第一个书装设计是哪本?
宁说,你不知道。是本“黄历”。
我答:《东方红》吗?
宁:呀!你怎么知道?
宁老1965年在人民出版社的《农村读物》编辑部实习。他是1962年上的大学,报志愿时报了三个——中央美院版画,工艺美院设计和电影学院美术系(差一点搁60年前我就能见到他)。最后上了第二志愿。
他在《农村读物》实习的时候,社长胡愈之先生提出要给农民做一本实用的书,起了个很高拔的书名——《东方红》。其实就是另一种形态的“黄历”。黄历是历史悠久的农村实用生活的“通书”。史书记载,唐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就有木板刻印的老黄历出现。在这些雕印的历日之上,有关于行事宜忌的内容。清乾隆有官制黄历,指导禁忌与时令耕事。
1965年版的《东方红》实际上就是一本满足农村生活需要的小型百科全书,里面天文、地理、节气、农耕、生活小常识、鸡鸭牛狗柴米油盐、农村卫生保健林林总总一应俱全。
那年我十来岁,正是开始阅读的时候。家里桌上摆着这么一本内容丰富图文琳琅的书,算是那时一本正经的读物之外很另类的一本好看的杂书。
我告诉老宁,我还恰恰印象深刻地读过,怕是当年这本书最年轻的读者了。
翻过一个甲子,在韬奋塑像前,碰到了它的美编。而且这老家伙十几年前设计了我的书,这本书肯定与他的设计有关,还得了“文津奖”。
再往前十几年(1993年开始),为了《三联生活周刊》的创刊,又有一段殚精竭虑苦苦探索设计语言的共同经历。如今“三联生活”已成国内一本举足轻重的综合性大刊,当年,为了它的封面和版式构成,钱钢先生、宁先生、陈西林先生都付出了创造性的努力。那又是一个故事了。
三联生活1995年的创刊号封面是宁先生设计的。此前还有几本试刊号,这本创刊号孔网上都标600了!
做《东方红》的时候,实习生宁成春是为老编辑打下手。他正式设计的第一个封面是中青版的《砸碎铁索举红旗》。
那天我说,宁先生设计的这六十年,就是一部当代中国出版史、设计史、开放改革史。我竟阴差阳错地隐隐地在他身旁潜伏。
邹韬奋、鲁迅、郑振铎们都是中国当代书装设计的开拓者,他们的后人里有一个叫宁成春,干这事,干了六十年……
知识的块面和颜色
我在聊“老宁故事”,繁佳说:“那时看书,简直就是颜控。书面设计不好看,书名不勾人,根本不会引起注意。再看到作者,再拿起来随便前中后翻上几页,那就离购买八九不离十了。”我的书柜里,净是老宁设计的书,从80年代的《谍海求生记》《苏联当代小说选》到《天朝的崩溃》《城记》《竺可桢日记》和20本一套的《吴宓日记》。
老宁是给知识和文化赋予色彩和块面的人,是给作者与读者铺上彩虹桥的人。这人一辈子干一个活儿,干得出神入化。作者写了好书,都希望由他设计。那天座谈就有个引颈求之的诗人。
我知道作曲家李劫夫、唐珂一辈子写了两千多首歌,老宁这60年做了多少本书?总的得数以千计吧?关键是写首歌不会做十首挑一首,老宁做重点书会绘制十幅封面,最后用的还是第十一幅。
董先生说,老宁做设计,不靠新奇怪,靠热爱,靠求知,靠全身心投入。中国设计师传统的认知和热爱,体现在你做的书里面。
宁先生说,“搞设计一定要跟师傅交朋友,读中外古今的东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有了。他领悟的是知识和信息的块面和色彩。
那天纪念会上,老宁上来就说起1978年《纪念白求恩》画册的设计。他不仅说凹版印刷,黑色层次的呈现,还有图片的选择,内文的设计。尤其老人民出版部的刘龙光好生了得,他读了长长的刘的履历。跟这样的大神级的高手做过事,就像如今我说与宁老合作过一样。传承!
在南通,我问他: 您最近设计的是什么?他说:《二十四史》。我诧异,《二十四史》还有什么可设计的?不就是蔓草文,浅绿色,郭沫若的题签,竖排版,还有什么可设计的?
老先生给我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从设计《新疆通史》开始,到汉锦“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出土。到寻找国内能够复制这汉锦的作坊。到在我的故乡海宁许村居然找到这样的设备。以后的试制,装帧设计中与印刷、皮革、装订的契合。新版《二十四史》,这是对当代设计天花板的描述。
汪家明说,在三联,设计师也是第二编辑,设计师完全参与出版流程,这是三联的传统,这不仅是装帧的概念。而老宁总是像多啦A,梦一样给我们拿出新东西。十几年前,我的《地图的发现》出版中,几次专门与老宁研究呈现问题,他还给我看了可能参考的外版书籍设计,关键是不同开本的老图如何处理。最后的“书皮纸”成为与装帧一起的“实用装”,那张图被不少读者装框挂在墙上,这算挂了一幅老地图还是挂了一本书的封面?我也含糊。书装绝不仅是书装,而是一个民族的当代审美与工艺,当然还有公众的文化情怀。宁先生近年的《宜兴紫砂珍赏》可为大端。
这是有关紫砂的极品书,顾景舟主编,真主编啊不是挂名。从古代到现代的511件套精品,历代名家167件代表性作品,冯其庸、顾景舟的专论。它的特装书,宁先生把瓷片都嵌到书庄里了!600本秒空,孔网上根本找不到。
孟繁佳的老祖宗孟轲不会想到,两千年前他们用简牍写字儿的那个卷帙如今被宁成春们弄成一个专门的艺术门类了。
一个悄悄的市场
孔夫子旧书网上留着痕迹,2017年挂出张守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设计手稿(一般这类拍品都与出版物一起比较着挂出来,以示正宗)。估计出拍者不知道“书装界三大腕”一说,不然落槌价该高得多。
网上能搜到,几家大拍卖公司的“新中国书籍封面、插图原稿”专场。2004年一场“五六十年代书籍封面、插图原稿和当代名家精品专场”上,蒋兆和的《白毛女》封面原稿以15.4万元成交。
在收藏市场上,连环画封面原稿和名家字画行情基本一致,名家连环画封面原稿中,大名家连环画封面原稿最引人注目,2017年“中国名家漫画插画连环画专场”上贺友直《李双双》连环画封面原稿以57.5万元成交。
市场上流通不多的中小名家的连环画封面原稿也会达到万元一幅。
就连宁先生当下的这个展览,有不少展品也出自收藏家手中。为此,宁老师在纪念会上公开表示了感谢,屏幕上那幅《根》的封面手绘图,就是在场的一位藏家提供的。
潘家园的老板们都知道,这个收藏市场的源头就在各个出版机构。
几十年来,各家出版机构都有长足的发展,包括经营办公地点。每次扩容搬家,旧的档案库、原稿收存库都要进行清理。在铅字印刷时期,一部出版物涉及的几校文稿太多了,而彼时人们尚不认识该留哪些可以不留哪些。
换一个角度看,让一些有价值的文字与绘制档案进入民间,在规范有序的流通中得以研究和收存,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些年,我在市场上见过不少出版文件,很有些价值连城的,也有些非常成系统的某家出版社的封面手绘作品。宁先生的手绘作品在民间市场上是俏手货,如果连同一版一印的出版物一起,那真是件有意义的文化臻品。
也有风险。
香港三联老总编李昕2003年收到一件告状信,说宁先生设计的那部《宜兴紫砂珍赏》图片侵权,索赔八十多万。原来这厮当年正在宜兴帮忙,看宁老师拍壶也在旁边跟着拍,同样的灯光、位置,书上几百张里,他有八十多张同框且带底片。幸亏李昕翻出了一大盒全套的出书底片档案。那厮也再不纠缠了。
这种利欲熏心之徒该提防着。
总编辑
那时候宁先生胡子没白。董先生推门进来,“你们周刊的封面设计请宁老师也来参与意见。”这是1993年,《三联生活周刊》筹备时期,钱钢先生领衔,我负责总编室业务,封面构成是重要事项。有宁先生站后台,西林在前台,这组合迄今无双。
董先生当年从香港三联回京,出任从“人民”分离出来的三联书店总编。她的重要构想就是恢复韬奋先生的《生活周刊》,为此,首都学界、新闻界的闻人们几经整队,反复冲击,三起三落,个中故事,恐怕没几个人俱知。每当三联的重点出版物,董先生必遣宁先生出马。她到港三联,宁老去了香港,做了若干得奖的书装;她回北京,宁老又回来大展身手。
三联总编辑对书装的重视是出版界的一道景色:范用先生在八十年代初第一批派遣宁成春赴日研学书装设计,沈昌文、董秀玉、潘振平、李昕、汪家明几任正副老总,无不把装帧设计当做一本好书的重要前提。
一帮总编辑,一任接一任地重视设计,重用、信任设计人员,形成了三联书籍庄重理性的整体风格。
宁成春沉稳大气不动声色却视野宽泛心思缜密,总是配合默契,给出醒目的方案。吕敬人说,老宁是我的老师。董先生说,好书交给他做,让人放心。
宁先生做设计是必读原稿的。设计《金庸全集》时间紧读不过来,就让儿子把每集的内容讲给他听。宁老的头发一夜急白了,就是因为《陈寅恪的最后20年》那部书稿放在自行车后架拿回家读,半路被盗。那是20多万字的一部手稿啊。幸亏盗亦有道,小偷把老宁刚发的工资拿走了,书稿又扔街道办事处门口了。
这故事能进“拍案惊奇”,因为最终那本书引起的轰动和思考对反思历史意义重大。而宁先生的书装设计也堪称经典。
那天的纪念会上没说到《读书》的装帧设计,我“批评”宁老,这是最该提到的!1979年,在思想解放的风口浪尖上,《读书》的创刊,发刊词的洞察和力量,是那个时代的旗帜!并且这旗的样子历四十多年而不变样。这“旗帜”的设计者还是宁成春。
总编辑关注设计,首先是选对设计师并且信任他,第二是给设计师充分的空间,第三,敢“扛事”。读者不知道,出书是经常会挨批的,而且往往是越受欢迎的书风险越大。在我看来,给编辑包括设计师“扛事”是总编辑的责任。争功诿过落井下石的,都是下下等的总编辑。
那天会上,我用手机抓了张范用、董秀玉和老宁同框的瞬间。论象征意义,这张近似“大片”。
还有张老宁俯首的,可称“趣片”。
读过了这篇随笔,君可领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