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到23日,17天里,69岁的陈佩斯在上海领衔主演12场《惊梦》。这是他近3个月10城52场巡演的最后一站。

“我以前演出很容易失眠,现在心态放松了。”陈佩斯的后盾是儿子陈大愚。而陈大愚眼中的陈佩斯“特别有激情、有艺术理想”:“他要改本子,我们就得熬夜,改好了还没排,他就不要了;他要改舞台调度,排了,他觉得不好,又要再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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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父子俩有着一样的认真,每场演出都在观众席后排架好小型摄像机,演完看录像总结不足,打磨提升。

舞台如考场,演员是考生。陈大愚说:“我爸已经到了享受考试的阶段。”陈佩斯不这么看:“每出戏都有自己的生命,我之前的经验没有用。故事不同,一切都要变。做喜剧,一开始就要有精神准备,排除万难。”

好戏不厌百回改

剧团同事说,陈佩斯永远在思考:“从北京来上海的高铁上、到剧院的车上,他都在改戏。”演员彩排时爱说“走一遍戏”,在陈佩斯的剧组不行,只有“演一遍戏”。合作演员何瑜形容陈佩斯:“低调、自律、戏比天大。”

解放周末:您曾经说过,每次演出要喝三瓶加生理盐水的矿泉水,现在依旧如此?

陈佩斯:水还是一点都不能少,喝两瓶,有时候是三瓶盐水。每天早晚再来一些营养剂,少了,容易“亏气儿”。

上海的12场演出分成三个4场,中间分别休息1天和4天。面对这么好的上海观众,我只有豁出去了。戏份相对我的年龄,每一场都是在拼。

我一开始接触喜剧是在央视春晚,15分钟小品要求演员把所有精力调动起来,精气神儿都得拎着,去比拼。习惯这种节奏后,演大戏有点不会分配体力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慢慢调整。

解放周末:演了几十年戏,首演刚开始的紧张状态会不会放松一些?

陈佩斯:20年前我演《托儿》,每场戏结束后,丢盔卸甲,状态都是见不得人的。陈大愚老说我,演戏劲儿太大了,所有地方都是全力去演。一部戏最少90分钟,我把90分钟的戏都按照15分钟小品的精气神儿去要求。他天天说:“演戏,你得收一收。”可有些地方,我收不下来,演到那儿不知不觉又使上力了。

解放周末:20多年来,您的舞台剧目演出场次都数以百计。《惊梦》三度来沪,有什么调整?

陈佩斯:演出天天都在变。中午我们还在谈,角色情绪比过去要饱满、复杂,刚排戏时有种规规矩矩的感觉,现在变得个性化,好多细节演着演着就没了,到底哪个好?作品不是一蹴而就的,尽管见了观众,被观众、被社会认可了,我们自己知道还有很多不足,可能演了一年以后才发现,有的认识还不够,需要调整。

我们的戏是动态的。《戏台》演了七年,也在变化。第一年和第三年、第六年、第七年的演出比较,能看出大幅度不同。我有意识地修正自己的人物创作、表演问题。年轻人可能喜欢粗粝的东西,我年纪大,喜欢细致的东西,铁杵磨成针。

解放周末:“演着演着就没了”,指什么?

陈佩斯:首轮演出时的有些东西、有些味道没了。第一次见观众,演员有新鲜感,时间长了,确实有惰性,熟练地演自己已知的东西。而特别好的演员,往往会有意去把未知的新鲜劲儿给演出来。

所以我还得抓人排练,控制水词,控制节奏,再强调一下哪里需要把未知的东西给演出来。一出戏演的时间长了,演员生发出很多自己的理解,他不可能改很多词,但会在词和词之间,或者一些情绪表达的词儿上加东西,久而久之,把这当成正式的词了,戏的节奏就会变掉。

解放周末:每轮巡演,剧组都有阵容调整。您挑选演员的标准是什么?

陈佩斯:首先他要会演戏,一定得能拿得起角色。其次,形象接近角色要求,体力好。巡演如果身体状态不好,很难坚持一周4场演出。最后还有声音,我们演出不能戴麦克风,声音必须达标。戴麦克风一开始很省事,时间长了破坏舞台空间感。空间感恰恰是舞台艺术最有魅力的核心部分,我们不能自废武功。

符合以上基本条件,演员再来试戏,试演几个剧中片段,接着即兴表演。候选者不知道表演内容,临时给他剧本,看他能否迅速掌握角色特质,找到表演风格。

解放周末:剧组所有人都说陈佩斯精益求精,非常注意打磨细节。

陈佩斯:演员们包括我自己,也是一点点认识这个戏,认识我们要掌握的表演尺度。

这次我又调整了谢幕。一般谢幕,演员回到本我状态,是演员本人在和观众告别。这次《惊梦》,我直觉感受故事气氛还在,应该是角色去谢幕而不是演员。大家一开始不适应这种调整,戏演完了,还是自然而然回到往常开心的状态,接受观众欢呼,享受剧目成功。我老是在把控,全剧结束,他们还要保持角色的状态。

解放周末:演员们愿意接受这种改变吗?您如何说服他们?

陈佩斯:我不是司令,我得思考、迂回提建议,让大家舒服地演下去。一开始演员们觉得谢幕就谢幕,为什么还要继续演。我让他们不要高兴,也不要悲伤,眼朝前看或者随便看,安安静静地晃晃荡荡走上台,我也不知道成不成。但是试过一次,观众认同,一下就能感受到气氛:眼前不是演员,而是剧中那些已经不在的生命,像云和烟一样散去了。观众会产生一些很重要的情感,直到大幕拉上。

陈氏喜剧三代人

2018年《托儿》第400场纪念演出,是陈佩斯与陈大愚首次同台。本来没陈佩斯的事,临时缺个演保安的,剧组人怂恿,陈佩斯就上去了。一开始登台,陈佩斯遮着脸,观众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喊了一声“蹲下”,全场笑裂。“我爸把戏都抢走了。”陈大愚说。

解放周末:您和父亲陈强合作《二子开店》等十多部影视剧,现在和儿子陈大愚搭档,像一个轮回。

陈佩斯:很久以前,我认为父子档不好,会让别人觉得你走后门,多关照儿子。其实我想多了,把观众想歪了。我发现,大家觉得这是艺术血液的延续。我和老爹一起搞创作也不自在,常常吵架,现在和儿子吵一吵,很自然。

我家里还有父亲留下的油印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的自我修养》。书搁那儿,我没入行时就看了。入行以后,我再回头看书发现,没实践还是不行。到后来,也不用看《演员的自我修养》了,我自己知道演员是怎么回事,就行。

解放周末:您记忆中的父亲陈强是什么样的人?

陈佩斯:我的父辈都是有理想的一代,一直保持对艺术创作的热情。在革命战争年代,他们为争取民众支持,扮成刘备、诸葛亮、赵子龙在农村演戏。农民不识字,只看过戏,认识戏里的人。谁是正义呢?刘备代表正统,是道德化身,曹操则是邪恶,得按照这个思路让老百姓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队伍、宗旨是什么。

父亲那代人在演出中成长起来,没学过表演是什么。大家一起写戏,你都想不到故事有多长,演成什么样,慢慢地,角色越演越精炼,知道该怎么样赢得观众,一切都是在探索。

解放周末:您会不会在某个工作瞬间想起父亲?

陈佩斯:这次巡演到西安,何瑜演得特别好。他招手下场时,我觉得眼前一飘,好像我父亲从这里走过去了。

谢幕时,我看到扮演山东兵的演员,一下子想起我的老丈人。他也是军人,参加过抗日战争、淮海战役、抗美援朝战争,还剿过匪。创作剧本时,我给编剧毓钺讲老丈人的故事,讲着讲着,他把老丈人形象化到角色中。谢幕时,我看着台上的“山东兵”,还是背影,朝观众一鞠躬,哎哟,我一下就不行了——仿佛看见的就是我那老丈人。

解放周末:您父亲会指点孩子如何演戏吗?

陈佩斯:演戏方法?他不传。新时代的喜剧和电影,没人有固定的表演方法。我父亲都是叫我自己去走,他只保证我在这条路上走,拉我跟他一起做戏,帮我入行。他希望能扶一把、托一把,让我在表演领域能走好、走远一些。

每次我来上海演出都很紧张。《阳台》演了几百场,开场前还要对词,否则我不踏实,像瞄准一个个点,组织进攻。别的导演科班毕业,一出手就很高。我什么都没有,得把故事先铺排开,浸着泡着,大家商量着一点点走,不行就推翻了,这是我向父亲学来的经验。

解放周末:和陈大愚一起演戏后,是否更加理解当年父亲的心情?

陈佩斯:我做喜剧这一行,陈大愚也做这行,再往后,我家也许还有人继续做喜剧。就算没人做,我们也已经在培养别的孩子做喜剧。不管怎样,传承很重要。文明像火一样,薪火相传。我们演莎士比亚作品、演《海鸥》《樱桃园》这些欧洲名剧,当然也挺好,但是我们自己的文明、文化谁来燃烧呢,要靠一代代人努力。

解放周末:您觉得自己的成就有没有超过父亲?

陈佩斯:观众会把父子放在一起对比,在我心中,不存在这种竞争关系。我们这一代肯定是要超过前人的,因为我们现在的艺术实践活动数量远远多于父辈。但是得承认,父亲带我入了喜剧这个门,几十年,我才能一直向前,不断努力实践、探索。

解放周末:您和陈大愚经常拍抖音小视频,粉丝超过1000万人,父子如何分工?

陈佩斯:抖音与电视小品很像,需要依赖演员在舞台上获得的经验,通过电视、手机等数字媒介传播。我活到快七张了,不会在意粉丝量、点赞量。抖音账号“陈佩斯父与子”,我只管参与表演,他们爱怎么剪就怎么剪。有时候我听反馈“这期不错”,上网去找,还找不着,得用陈大愚的手机看。

把剧本嚼烂给大家看

陈佩斯说:“我人生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看到一个好本子。”

诞生于2001年的《托儿》是陈佩斯首部舞台喜剧作品,围绕婚托讲述诚信与欺骗。3年后面世的《阳台》,是他首部自编自导自演的作品,大量误会与喜剧技巧推动6个角色3条线索齐头并进。《老宅》中,观众也是演员,通过影像大屏,可实时看到自己的表现。《戏台》《惊梦》同属“戏台三部曲”,也是“合众力、集大成”之作。

解放周末:您选择剧本的标准是什么?

陈佩斯:一定是我明白、别人肯定都不明白的剧本。没有人像我在这个行业里走了这么长时间,一部戏能否做得成,得抓本子。整个过程中,有很多未知的东西在里面。当剧本有可能成形时,整个人好像见到光明了,透亮了,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解放周末:好剧本只有您懂,其他人不懂?但您也说过,要让所有观众都能看懂戏。

陈佩斯:这两者不矛盾。演戏就是把剧本嚼烂给大家看。这次《惊梦》在山东演出,有人带小孩来剧场,十一二岁小孩都能看懂戏。但是小孩看懂与大人看懂不一样,大人和大人也有千差万别。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经历去看、去解读。《戏台》也是如此。像我这岁数的一些同行看完《戏台》,坐在马路牙子边号啕大哭。

解放周末:您一直参与剧本创作吗?

陈佩斯:真的喜剧,没有人能替代演员。全世界到今天为止都是如此,有名的喜剧艺人都是自己参与创作。陈大愚一入行,我就要求他,这段戏有什么问题,尽量自己改,一定要自己动笔,自己想如何突破,如何完成笑点,慢慢养成创作习惯。

好的喜剧一定技术高超。每个笑声背后都有悲情因素,这好比菜上浇了一堆糖汁,等你吃到没有糖汁的地方,是五味杂陈的。进到剧场,每个人因为不同细节有不同的感受。饥饿、离别、战争这些情节反射到自己身上,与现实也会产生对照。故事讲好了,观众解读角色和故事,都带有自己的情绪。

解放周末:您一直说,喜剧是理性的创作过程,要经过严格设计和精准的表现才可以完成。

陈佩斯:言情剧需要感性,需要渲染情感。喜剧恰恰相反,我在台上表演非常理性,有着绝对的控制。观众情绪像洪水般倾泻出来,演员在台上还是要控制住,不能乱了节奏,不能为了笑而笑,使劲儿找包袱,反而丢了故事。

做《阳台》时,我发现喜剧有很深的悲情内涵,没有喜剧条件,形成不了悲剧。《惊梦》一群角色,必须按照他们自己的命运走,偏悲、偏严肃,如果走喜剧方向,可能不够深刻、没有力量。

解放周末:您是剧团主心骨,除了陈大愚,还有谁会提意见?

陈佩斯:很多人。比如《戏台》里,杨立新对我的表演是全盘否定的,对我的要求特别苛刻。我们俩有时候为动还是不动要争论很长时间。我按照他说的方向先找一个折中方案,一点点儿尝试把自己稳定下来。

解放周末:您和编剧毓钺多次合作,有什么难忘回忆吗?

陈佩斯:我们相识已久。我18岁时候演《万水千山》里的匪兵甲,他演匪兵乙,那是第一次合作。我们的生活经历互补,创作氛围特好,天天吵架。从《戏台》到《惊梦》,一场一场推翻,一场一场改。

做《惊梦》的过程中,有次两人下决心,去云南大理改一稿剧本。在云南住的地方特漂亮,但是我们哪儿也没去,湖那边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们天天看着苍山的云,继续吵,半个多月,最后一个字儿也没动。

解放周末:二位是不打不相识的友谊,最后如何把剧磨出来的?

陈佩斯:我们的从业经验不一样。毓钺一辈子是编剧,又是编辑,一年到头和剧本打交道,比我看的剧本多得多。文本上,他是内行,但他没演过什么角色,喜剧经验少。我这么多年一直做喜剧。我们就这么一点点儿切磋,慢慢把剧本磨出来。

首先,你必须得承认编剧的文学创作,要充分把他“榨干”,不能太过于相信自己。我一共只上过六年学。我看的剧本是过桥,人家看的剧本是走路,差那么多,你不相信他行吗?我不可能在文学上超过他。可能我有些点子,有些对喜剧的认识,能帮他去补充。大家的创作手段不一样,分工不一样。我能参与,但是不能替代编剧。

喜剧就是笑声

陈佩斯一直重视喜剧人才培养,在演员训练营之后又开设编剧班。在他看来,喜剧不同于一般的表演:“每年很多年轻人投入到这个行业里,在实际应用环节,他很可能还是一个新兵。”即便很有成绩的演员,第一次到喜剧舞台上也会感到陌生。“我得去帮助他适应喜剧的环境,一个个角色进行训练。”

解放周末:您的喜剧创演训练营进行了整整11年,现在剧组里有多少训练营的毕业生?

陈佩斯:实事求是说,11年里培养的学生也不少,真正能够出道的人不是很多,大概比1/3多一些。喜剧演员这条路不好走,能够坚持走下来的人不多,很多人没有继续当演员,他们在幕后继续工作着,我觉得也挺好,这是一个传承。

解放周末:听说陈佩斯喜剧创演训练营从长跑开始,学员每天跑10公里,一个月以后才能达到舞台体能要求。

陈佩斯:一些年轻人体质不行,体能不适合舞台表演,无法高声、大声地用丹田气说话。常年饮食软、细,嚼肌等面部肌肉都退化了,再加上习惯使用麦克风,舞台表达被局限在一定距离里。还有一些年轻人,从小孩到换声期,然后成年,发声喉头都是紧张的状态,肌肉又无力,造成整个机体不适合舞台台词。他们来上课,我都要求先跑步,增强体质。

青年人的传承,比我在台上演出重要。我们好不容易捡起喜剧传统,不掌握就会丢掉、中断。做编剧培训也是一样,外行读不出喜剧剧本,看不出结构。只有剧本结构漂亮了,打掉棱角,再娓娓道来,到了娴熟烂熟,才显得老到。

解放周末:在编剧班,您传授给年轻人的经验有哪些?

陈佩斯:这么多年下来,我的喜剧不再有任何抖包袱的意图,这也是进步,放弃了刻意使用喜剧技巧,比如抖包袱,又或者这儿节奏变快,那儿故意反着来,这些套路都不见了。我们的创作完全从根儿上走。喜剧就是笑声,我们从创造笑声的最基本的点上开始入手。

解放周末:陈佩斯喜剧一直是票房灵药,您做戏有没有遇到过挫折?

陈佩斯:做话剧二十多年,我在演出市场最低谷时入的行。当时我们来上海演出时的剧院,房顶是铁皮的,一下大雨,哗哗作响,雨声盖过舞台扩音器。演《托儿》特别糟糕。演员得等雷声、雨声过去,才能继续往下演出。而且没有人看戏,到处都是歌舞夜场,谁看话剧呢?也就是我们在和市场硬扛,一步步走过来。

解放周末:这几年,您拍网络小视频、参加直播,宣传巡演剧目。网络平台对舞台演艺的影响大吗?

陈佩斯:网络对我们来说有帮助,通过网络和观众建立强大的交流平台。互相认识了,观众对你有了感情,他知道你又来这个城市演出时,就会踊跃去买票,对票房有好处。

我用电脑工作,但不太习惯用手机刷网络,更多是听故事、听讲座。我分不太清楚微博、视频号、抖音号、快手,亲朋好友推我什么链接,我就看什么。

解放周末:不太看手机,会不会影响喜剧内容新鲜度?

陈佩斯:保持创作的敏感与新鲜,与刷手机是两回事。首先,我了解现实社会。其次我相信,陈大愚他们给我看的链接内容都是有思想、有头脑的,我相信他们,所以才去读、去看。过去我非常积极地要说明一些事,证明给观众看,想让他们看到我发现了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东西。现在,我的心境很闲淡,没有那么心急火燎,看着高兴就行。

陈佩斯

演员、导演。曾获“优秀电影艺术家”等多项殊荣。2001年开始创作舞台喜剧,编、导、演了《阳台》《托儿》等多部喜剧佳作。2009年创立北京喜剧艺术节,2012年起开设喜剧创演训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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