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荣耀》无疑是近些年来最热门的复仇爽剧。人类自古以来就不断上演着复仇故事——从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哈姆雷特,到春秋战国时期的伍子胥。伸冤在我,我必复仇。复仇成为不少人绝境中最后的寄托,也成了体现信念、承诺和矛盾的重要载体。

《黑暗荣耀》满足观众的地方在于,它不是一部扭扭捏捏的复仇剧,而是要复仇就一爽到底,绝不给恶人发人道主义牌的机会。

有的编剧没想好,既想拍大女主复仇故事,又要在恶人身上找人性的闪光;女主身上承担血祭般的痛苦,却一定要在结局安排和解戏码,仿佛不和解就不政治正确,不能体现编剧眼中的人道主义之光。


(资料图)

但《黑暗荣耀》不是,它阐述的是一个道理:有些罪可以原谅,但有些恶,不值得被原谅。朴妍珍主导对于文东恩的霸凌,她在学生时代对弱小的同学无恶不作,且毫无悔改之意。全在俊强奸女性,参与霸凌,和朴妍珍一样,制造恶但毫无悔改之意,反而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力量和威势。这样的人不值得被原谅,但是在韩国的法律系统里,他们又能够利用诸多手段逍遥法外。受害者得不到公正庇护,所以他们选择复仇。因为复仇,是他们在绝望时唯一支撑自己活下去,相信作恶的人会遭受惩戒的唯一方式。

在这时候,将复仇进行下去不是鼓励暴力,而是编剧尊重人物逻辑,没有用其自以为是的原谅逻辑来淹没人物主体性的做法。与之相对,恶人组里作恶程度较轻的空姐崔惠廷,虽然她也有势利、虚荣的一面,但她长期以来也是被妍珍看不起的对象,一个恶行主导者眼中的棋子和附庸。她属于“可恨之人还有可怜之处”,因此在恶人组所有人里,她的结局反而是相对较好的。

也因此,这部剧对于文东恩与河道英关系适可而止的呈现是令人信服的,对于李到晛饰演的男主周汝正的处理则显得浪漫化和过犹不及,落入韩剧的窠臼,削弱了它的现实批判力度。爱情作为虚构复仇故事的解药,并不是一个具有信服力的做法。当文东恩与周汝正的情感递进较为生硬,沦于一种为了赶剧情式的拼图化交代时,这出大女主复仇戏反而注入了不必要的糖浆。

要弄清楚这一点,首先要理解文东恩的复仇动机。她遭受三重伤害:来自于原生家庭的伤害;以朴妍珍为代表的恶人五人组校园霸凌的伤害;校方和社会监督、惩戒系统对于此类恶行息事宁人的伤害。文东恩作为受害者,反而被迫离校打工,遭遇母亲的话语指责、社会层面的冷漠对待。在此期间,文东恩目睹了不少和她类似处境的女孩——表面上她们遭受的是来自朴妍珍的无因暴力,是来自于女孩内部因嫉妒、傲慢和权力快感而产生的恶行,但深究起来妍珍等人所继承的正是父权制掌权者的思维逻辑;而全在俊等男孩看似以旁观者的角色出现,但从他日后强奸女性、对女性实施更为隐蔽的煤气灯操控的行为来看,他也是不可忽略的加害者;遑论这黑箱背后以上位者逻辑来处置受害者的一整套父权制运转体系。因此,文东恩的复仇,表面上是针对恶人五人组,其实也是向这一套上位者思维和父权制权力体系发出挑战。

在了然这个人物的底层逻辑后,我们就会明白她不可能相信男性拯救的幻梦,因为她要刺破的恰恰就包括这样的幻梦。如果说将周汝正改成女性角色,和文东恩一样遭遇过结构性创伤,把《黑暗荣耀》变成一个双女主互助和复仇故事,这部剧的说服力会更深一些。但目前,周汝正作为匡扶女主的骑士出现的——虽然第二季结局交待了他这么守护女主的原因: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创伤幸存者,是黑暗丛林里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文东恩共情周汝正不是因为他是理想型男友,而是他们都是看见过黑色深渊的人,能理解彼此的痛苦。

但周汝正这个角色还是太童话了一些,是韩剧中经常出现的疗愈系男主角色。如果看多了韩剧,就能经常看到这一类现实中很难出现的完美型男人:家境优渥、直男、无条件为女主付出,比如浪漫台词:“东恩是我的救赎,我选择成为文东恩的共犯。”“只要你一说,不管说的是什么话,我都会把它当作圣旨来对待,我会兴高采烈地跳剑舞。”

编剧在把周汝正当作一个想疯却不能疯的“忠犬”塑造。他是一个趟过血池、见过深渊,身上的伤口尚未愈合、隐藏着黑暗人格的人。文东恩是他渴望成为的自己——她堂堂正正地去复仇;而他也是在决定帮她复仇之后才彻底不去看心理医生,放任自己幻想各种方法杀掉仇人,是文东恩让他敢于正视自己黑暗的深渊。他们是在一个悬崖上练习剑舞的野兽。

也许真有万中之一的幸运者,能遇到周汝正这样的恋人。但生活中像文东恩这样的人——一个遭遇过原生家庭创伤和严重校园霸凌的女人,长大后遇见周汝正并互相拯救的概率太小了。像周汝正,一个得到过性别优待的、家境和容貌都不错的异性恋大男孩,为一个女人的复仇大业倾尽所有。这只是一个父权制之下的童话。童话之所以为童话不是因为它不成真,而是因为它不具有普遍性。这或许也是文东恩和周汝正的双向救赎虽然足够浪漫,却对大部分类似遭遇者不具有普适性的原因。

更多人遇到的,是大婶、房东老太太,是同样受过伤也同样努力活着的同类,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有人进去,有人出来,间断性的陪伴、抚慰、孤独,一次又一次带着痛苦再度出发。而一个白马王子守护式的拯救,本身对于文东恩这样一个遭遇过父权创伤、集体霸凌的女性来说,就是一个玩笑。

文东恩为什么不会爱上河道英

相对而言,《黑暗荣耀》对文东恩复仇的合理性,对文东恩与朴妍珍、河道英的关系处理就成熟很多。朴妍珍和河道英都不是只手遮天的权贵,河道英是载平建筑公司的社长,和政府财阀打交道,但他本身不是财阀——财富是自己创业打拼而来。作为一个体面的精致利己主义者,河道英为人聪明,做事理性、果决,有一定的是非观念,但无论是生活还是寻找结婚对象,都会充分考虑是否利己,是一个精英阶层的代表型人物。

朴妍珍是暴发户出身,也不属于财阀,她的父母一代更像是权贵的帮闲,比如她母亲的情人是韩国某地警察局的总监。成长于这样家庭的朴妍珍,继承了渴望向上攀爬的秉性,却又仗势欺人——对丈夫河道英百般体贴;对贫寒家庭出身的文东恩,则像玩弄一只猫狗一样进行校园霸凌。

《黑暗荣耀》对阶层的设计相当精确。因为如果河道英一家是财阀,拥有强大的官方、司法和律师势力,文东恩的复仇伎俩对他们来说就只是小菜一碟。正是因为他们不是,朴妍珍对河道英来说又是一个可以随时止损的人物,加上朴妍珍与霸凌的另一参与者全在俊有私情——这种混乱、暧昧的关系,才让文东恩的复仇有隙可寻。

河道英欣赏文东恩,但没有和文东恩一起趟过深渊。含着金钥匙的人是无法舔舐深渊里的孩子的。文东恩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点到为止。

对于周汝正,文东恩的感情或许更像是对于弟弟和同是受害者的守望。一个绝望的人,何苦在自己心里开出爱之花。一个聪明到倒转命运、完成复仇大业,也见识过全在俊等英俊公子们真实面目的人,内心深处的厌男,是注入血液的,不是一时半会能消解的。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文东恩和周汝正的搭配过了火。但文东恩的扮演者宋慧乔懂得角色——当周汝正浪漫告白时,文东恩还是很克制的,她知道什么才是这个角色的信念。毕竟复仇这种事,一旦决定了,就是要把自己作为生命献祭者,是要亲眼见证地狱的。

《黑暗荣耀》里,处理得最有分寸的,还是文东恩和大婶、海边女房东的情谊。那是这部发疯文学、复仇爽文里,最抚慰人心又不至于虚假的部分。“冬天太冷了,所以春天再死吧!”而夕阳很美好,我们还可以再看看。

文东恩出生在一个不幸福的原生家庭,她人生最初的创伤来自于父辈。编剧试图探讨的是,当一个人在血缘关系中遭遇伤害,她能否在非血缘关系中构建出新型的爱?而这份爱不只源于爱情,不单纯来自于男女情爱,也出自友谊,来自两个同样在黑夜受伤的小兽的互相抚慰。

在文东恩和大婶、海边女房东关系中体现出的,是一种跨越年纪、身份的互助之情,那是在这部痛苦、疯癫的剧里,编剧所保留的一丝慈悲。

不经意的闲笔透出编剧的高明

说到此处,我认为《黑暗荣耀》编剧高明的地方也在于她处理这类闲笔的能力。剧中的主线剧情,包括高跟鞋的隐喻、女主遭遇校园霸凌后走上复仇之路、贫民对抗

权贵引出阶级问题等,在东亚作品里已经司空见惯,但这部剧能既俗又让人想一口气追下去,除了主演的表现力和此剧富有张力的叙事,还在于编剧出色的人物心理刻画、写对话和埋闲笔的能力。

比如文东恩,她小时候遭遇过校园暴力,皮肤被严重烫伤,剧中就极少呈现她吃热食的场景。有一个小细节,甚至陌生人烤肉时那烫烤肉块发出的声音,都会激起文东恩对于学生时代创伤的回忆。

再比如剧中和东恩联手的大婶。在一般编剧的刻画里,她或许只是一个工具人,或者是一个很惨很苦的角色。但这部剧的编剧反其道而行之,为这个人物增加幽默感和烟火气。当她说“什么破晚霞,还美成这样”时,那晚霞就仿佛映照着她的生活——她越是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观众细品后越是觉察出悲凉。她的命运,就像那晚霞,美成这样,却即将被黑夜所取代。

剧中围棋博弈,看似闲笔,却对人物塑造和情节推动产生了重要作用。围棋,争夺空间的艺术,又是在沉默中进行。棋逢对手,无声引诱,作为男女攻防的道具,能起到如《密会》里的钢琴、《花样年华》里的旗袍一样的妙用。

闲笔的妙手,在于大象无形,于无声处听惊雷。譬如顾小谢说王维《终南别业》:“行坐谈笑,句句不说在别业,却句句是别业。”

第一季第八集有一个镜头非常好看。在摄影机光影的呈现下,体育馆大门漏出的光仿佛是一张十字架。东恩一步步爬向这仿佛象征着救赎的十字架,台词配合视听语言让人惊心:

“与那双折磨别人时走在最前面的脚,并行过的所有的脚;与那张对别人的不幸开怀大笑的嘴、应和过的所有的嘴;与那双阴险的眼睛、深情相望过的所有的眼睛;与那只揶揄和伤害别人时所用的手、相连过的所有的手;还有,在所有这些时刻都欣喜若狂的你……”

一部剧,如果处处都是主线,反而没有了余味,多一些看似和主线无关,又暗合主线、有助于人物塑造的闲笔,剧的空间会被抻开,譬如海浪有起有伏,观众也能更加入戏。因为生活没有那么多刻意为之,又有许多看似无心之举下暴露的潜在意识。呈现暗流的能力,反映一个编剧对人物的理解能力。《黑暗荣耀》做得让创作者有启发的,不在于主线,恰恰在于一些闲笔和对话——它告诉我们一部剧怎样既狗血又能有人情味。

“剥削镜头”削弱了反讽力度

行文至此,不妨探讨《黑暗荣耀2》播出后的争议之处。在该剧第二季,一个很大的争议是导演呈现空姐崔惠廷的全裸镜头等画面,使用了高度男性凝视的镜头,被很多观众认为没有必要。

但也有辩护者认为,这些情节都跟塑造人物有关:崔惠廷出身普通家庭,从小就在朴妍珍等有钱人家女孩面前低人一等,并因此养成了强烈的虚荣心。她一直重视自己的身体——身体是她的资本,也是她渴望胜过朴妍珍、赢得全在俊青睐的底牌。小时候她在体育馆里通过卖身换钥匙来讨好妍珍,长大了她发现自己能依仗的也只有她的皮相和身材。那种源自内心的自卑与屈辱,使她渴望抓住一切机会证明自己比妍珍高出一等,为此不惜在全在俊面前脱下衣服,展现她在身材上的优势。

对于体察崔惠廷命运的人来说,导演此举是为了表达对崔惠廷莫大的悲凉。但从演员的自主意志和镜头必要性的角度而言,我仍然认为这个全裸镜头的呈现是多此一举,并且暴露出导演毫无必要的恶趣味。

为什么这样说?首先,饰演崔惠廷的演员车珠英表示过对这类“剥削”镜头的不适。这说明全裸镜头是导演和制作方的要求,而不是演员主动提出。其次,如果演员同意,一部影视剧拍性爱、拍裸戏没有问题,但是拍摄者要考虑到,你这个镜头是从怎样的美学主张出发的、会满足怎样的观众口味?导演本可以通过更高明的手法表现崔惠廷委身全在俊的情节,但他没有,而是选择了最简单粗暴、最符合男性猎奇心理的手法——此类“剥削镜头”,也是圆子温和金基德等导演最喜欢的类型。

问题不在于影视剧能不能呈现裸体。这不是一个号召观众做贞洁判官的问题,而是在一部标榜大女主复仇和反思父权社会剥削制度的作品里,创作者却用了最为符合父权趣味和男性凝视的镜头,那是一种对女性身体和性暗示泛滥的、剥削的呈现——而本来,他们可以有更保护女演员的拍法。主流观众在此得到的不是警示、反思,而是“感官满足”。这,很大程度上削弱了《黑暗荣耀2》对于它所厌恶现象的讽刺力度,甚至沦为审美上的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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