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居住在北京的大杂院里。童年没有什么玩具,更没有宠物,那时连“宠物”这个词都没有,那些随意养起来的鸡啊、鱼啊、猫啊,都在人们的忙里偷闲中,在狭小的空间里“夹缝求生”。它们还有更为随意的统称,叫做“活物儿”。

委了屈的鸡

我家最早出现的活物儿,是几只小雏鸡。


【资料图】

那天清早,母亲抱回一个大纸盒。打开来,伴随着“叽叽叽”清脆而急切的叫声,6只毛茸茸的小鸡簇拥在一起,欢快地扑打着小翅膀……

“哎呀!”我惊叫一声,暗淡的生活仿佛一下被照亮了。我摸摸这只,捏捏那只,还抓起来看看。母亲一边泡小米,一边警告我:“快放下,回头让你折腾死了。”

谁料想,母亲的话,竟一语成谶。那些小鸡仅幸存了3只。

我们院儿共有5户人家。院子虽小,可家家都深藏着开疆拓土的野心,盖房的盖房,搭棚的搭棚,把小小的院落,堆砌得密不透风。我家门前,也有一个砖砌的小棚子,平时堆着蜂窝煤和杂物。眼见3只小鸡长得飞快,纸盒显然住不下了,父亲就动手将那棚子改成了鸡舍。

我清楚地记得,那3只小鸡喜迁新居时,撒着欢儿奔跑跳跃,叫声此起彼伏,叽叽喳喳地歌颂着新生活。

白天,爸妈上班,我上学。3只鸡被关了禁闭,吃饱喝足,窝在角落里,熬过漫长的一天。

下午,我一到家,便隔着鸡舍缝隙,朝里面张望。3只鸡听见动静,不管横躺还是竖卧的,都会立刻起身,溜达几步,叫几声,这只是预热,真正的解放,要等我爸妈回来以后。

那得“解放”的瞬间,犹如一场盛大狂欢。门一开,3只鸡一齐往前冲,边冲边拼命扑打翅膀。门口太拥堵了,它们一个踩着一个,争抢着向外蹦跳。按个头儿,我给它们排成了老大、老二和老三。

院子虽小,可对于3只鸡来说,简直就是广阔天地。天地一广阔,本性就充分暴露出来。老大闷了一天,出来脑子还是蒙的,它溜溜达达,东张西望,显得沉着而冷静。老二出了门就开始撒欢儿,一路横冲直撞,这里跑跑,那里看看,它懂得及时行乐、享受生活。老三最活跃,奔跑、跳跃、尖叫,都不足以发泄它被关在鸡舍里的憋屈,它专冲着人多的地方跑,比如,它有时突然冲向院子里扎堆玩耍的孩子,惊出一连串儿尖叫声,有时冲向水池前洗菜的大妈,引来厉声呵斥,它还专门欺负那位70岁的老大爷,老人家在前面走,它猝不及防冲上去,先张嘴叼住裤脚,同时张开两个翅膀,快速扑打,整个身形呈欲飞之势。老人吓得一回头,只见鸡毛乱飞,叫声尖利。老人到底是邻居,欲骂还休地一边朝我家张望,一边连连说:“这哪儿行?这哪儿行啊!”

那段家有“萌宠”的日子,我过得特别充实。每天傍晚,我都拿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一阵子精彩的鸡飞鸡跑,直到母亲将那3只依依不舍、东躲西藏的鸡,一只一只赶回鸡舍,我才悻悻地回屋写作业。

有一段时间,姥姥来我家住。她说乡村院子里的鸡都是儿女成群。它们在房前屋后散步、捉虫、撒欢儿。母鸡孵小鸡时,可以不吃不喝。有外敌来侵时,母鸡宁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宝宝们。那样的场景,想一想都让人感动。

姥姥走后,我还没来得及为那3只鸡鸣不平,母亲却嫌它们太麻烦,不顾我的哭闹,把它们全都送了人。

鸡去舍空。从傍晚到天黑前,我依然坐在院子里写作业,内心却很怅然。

几年后,我家搬进楼房。我独居一室,开始筹划养个宠物时,自然又想起了那几只小鸡,它们既没享受过田园散养的自由,也没能成为真正的宠物。那时的我们,还过着简衣粗食的清淡日子,那些鸡不过是苍白岁月的一点调剂而已。

我们的乔迁,是从旧岁月跨向了新生活,而对于鸡的记忆,正好生活在那个过渡的节点上。它们在时代的夹缝儿里委屈却又顽强,还带给我们很多快乐。多年后,它们在我的往昔追忆中,添加了一份苦尽甘来的佐证。

缸里的金鱼

80岁的母亲,养了几条小金鱼,还把鱼缸放在床头。我问她:“有那么喜欢吗?”母亲淡然一笑:“也说不上,就是好多年前养过。看着玩儿呗。”

母亲的话,把我拉回到童年时居住过的北京大杂院。那时林海住在我家隔壁,从他搬来的那天起,他家门前就有一口大缸,缸内绿水幽幽,深不可测,水里游着数不清的金鱼。

别人数不清,林海心里肯定清清楚楚。每天下班后,天黑之前这段时间,他基本都守着他的大鱼缸,凝神注目。有时天黑了,他还在鱼缸前,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拿着抄子,清理鱼屎。可以说,那些鱼就是被林海的目光抚摸着长大的。

后来,林海结了婚,媳妇又高又胖,不精明但很能干。每天傍晚,他家最和谐的场景便是:林海久久地俯在鱼缸前,他媳妇洗菜做饭一通忙活。两个人一静一动,这种家庭分工,看似不大合理,但那也是他们自家的事儿。

再后来,他们有了儿子。那孩子不光长相酷似父亲,而且兴趣爱好都紧随其后。孩子两三岁时,就蹬着小板凳站到鱼缸前,也是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拿个抄子,他可不是捞鱼屎,而是纯粹地捞鱼。累积起来,鱼被捞死的数量,通常跟他屁股上的巴掌印成正比。

林海用目光抚摸大的那些鱼,十分争气地传宗接代,并且越传越多。林海实在忙活不过来了,就把鱼苗分赠给了院里的每一户邻居。

几天工夫,家家门前都摆上了鱼盆。林海的隔壁方奶奶本来不喜欢养鱼,她曾多次宣称:“是活物儿我都不愿意养,麻烦!”她只是碍于情面,不得不接受林海的热情馈赠。

很多次,林海亲眼见证过方奶奶的“不经心”。每次给鱼换水时,她将盆儿几乎倾空,那些可怜的鱼从直立改成侧卧,有失尊严是小,严重缺氧是大,正当它们张着大嘴喘息,渴求活命时,方奶奶抄起水舀子,将冷水兜头浇下,惊了鱼不说,林海看了,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只得委婉地跟她再次传授换水常识。

最不幸的是,某一天清晨,方奶奶的儿媳妇着急上班,走到门口时一不小心,将她穿着高跟鞋的脚踩进了鱼盆。随着一声惊叫,那盆可怜的金鱼,不仅受了惊吓,还遭到无端的谴责。

第二天,方奶奶家的鱼盆就消失不见了。

那段时间,我家也收养了林海赠予的金鱼。我当时很想养一只猫,但因金鱼的存在,而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我曾暗中祈祷,让那些金鱼赶紧走完它们的一生,好为我的梦想腾出机会来。

之后,那些金鱼被父亲侍弄得越来越少,直到最后,鱼去盆空。

想来,当初全院人养鱼的热情,都是受到了林海的传染,可那热情终归不那么根深蒂固。几个月的时间里,院里的人就陆续把鱼给养死了。家家门口,又都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只有林海家的大缸鱼,鱼丁兴旺,成为院里永远不败的风景。

林海爱鱼,本不是坏事,但最直接的影响,是耽误了儿子的教育。每次家长会归来,从林海家小屋里,定会传出怒吼:“老师怎那么喜欢你呀,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了,就把你一人儿留下?你就给我长出息吧你……”

那天傍晚,我亲眼看见,刚被训斥过的孩子,抽泣着跑到院里。他往屋里看看,见没人跟出来,于是把手伸进大鱼缸,在他父亲无数次凝视过的水里面一通乱搅,弄得水花翻飞,金鱼乱蹦。

第二天,他的小屁股上就又被扣上了红红的巴掌印。

林海的故事一直延续到我家搬出了大杂院。不久之后,院里邻居们也都住上了楼房。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北京有无数的大杂院,也有无数个林海,他们把青春和活力困在小小院子里,像困在缸里的鱼。当他们住进楼房之后,几十年的时间,一定也会被时代的潮水,冲向了午夜霓虹、手机、网络游戏等令人炫目的新港湾。那段大杂院里的青春岁月,永远留在发黄的记忆里了。

吃黄瓜的猫

我一直喜欢猫,从童年住大杂院的时候起,养猫的念头就一直没断过。

那年我还在上小学。一天下午,我刚一进院,忽然看见邻居方奶奶家门口,蹲着一只黑白花的小猫。它趴着不敢动,眼神怯怯地环顾四周,小心回应着全院人好奇的目光。

据说,这个小可爱,是二祥叔叔从一个垃圾场附近捡回来的。

二祥是方奶奶的小儿子,也是他家最爱小动物的人。可惜他太忙了,跟猫咪相伴的时间少而又少。而院里其他人,就没有一个爱猫的了,尤其是二祥媳妇,一见猫就神经紧张。她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藏衣服、收鞋子、挂书包,唯恐她心爱之物被小猫挠坏了。

方爷爷说话幽默,可用在猫身上就变了味儿,比如冷不丁来一句:“小样儿,哪天不听话,把你扔了去!”不过,二祥在时,这话他可不敢说。

那只小猫在众人目光和不同态度之下,活得谨小慎微。它永远踩着轻轻的脚步,或沿墙角溜达,或匍匐于屋顶,休息时,也总把自己缩成一个卑微的小团儿。偶尔放松警惕,把身体躺平时,也是窄窄的一小条儿,显出严重的营养不良。它没有固定饭点儿,也没有食盆,谁想起来了,就随便投喂它一下。

方奶奶爱吃黄瓜。她坐在小板凳上,吃着吃着一低头,看见一双贪馋的圆眼睛,正怯怯地盯着她。方奶奶心一软,咬下一块,吐在地上,还明知故问,你吃啊?有时心又一软,把手里攥着的少半条黄瓜,连同黄瓜尾巴,全都慷慨地扔给它。那猫来者不拒,绝不挑食。

方奶奶家门前,放着一盆金鱼,养得很随意。那盆鱼,就那么平静地接受着一只小猫来回来去的注视。奇怪的是,始终也没发生传说中“猫吃鱼”的故事。

素来以黄瓜为食的猫,好像把牙都吃软了,心性也越发懦弱,连捕捉的本能都快忘光了。每当路过门口,看见那盆儿金鱼时,它只是定睛朝水里看一会儿,然后静静地走开,全无觊觎之意。

二祥看懂了全家人的冷落,就更心疼这只猫咪,总在为它提升存在感。他讨好媳妇说:“等咱儿子出生了,家里有个活物儿,也算多个玩意儿啊。”

他媳妇儿立刻反唇相讥:“等得到那天吗?你没见妈成天喂它黄瓜。真逗,猫是吃黄瓜的吗?”

二祥不高兴了:“好像你管过似的,你喂过鱼啊,还是喂过肉啊?”

媳妇在丈夫面前,从没示弱过,就算理亏时,都能说出理直气壮的话:“我没那闲工夫。”

有一阵子阴雨连绵,雨下了两天还没有停的意思,晚上,方奶奶家关紧屋门,以防湿气入侵,却把那只猫留在了外面。这可怜的小家伙,不知在湿淋淋的院里躲了多久,忍了多久。天亮前,它溜出院子,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些日子,每天上学放学,路过胡同或房前屋后,我都用力搜寻,没再见到过那只吃黄瓜的小可爱,却见过几只同样羸弱、永远瞪着大眼睛在寻觅食物的小猫。一回家提起,父母都坚决反对,母亲把话说得非常绝:“你看看,就这么10平米一个小屋,住咱们三个人就够呛了,有时候你姥爷和舅舅还来,挤都挤不下。再添个活物儿,往哪儿待啊?”

可毕竟是母亲,牢骚发到最后,还给了我一点希望,她说:“什么时候住进楼房,条件好点了,你爱养什么我都不管。”

几年后,我家果然搬进了楼房。我没跟母亲商量,就着急忙慌地抱回一只小猫。之后,我搬过几次家,先后成为了很多猫的主人,房子越换越大,猫的生活也越来越优越。

养的最后一只宠物猫是一只英短,它吃的猫粮比我的饭食还贵,美食要放在我手掌里,才肯动嘴。每次小舌头舔在我手心里,那种痒痒的感觉,是我的幸福,也是它的。不由得想起童年住大杂院时,方奶奶家那只吃黄瓜的猫,顿时心生怜惜。它实在生错了年代,没能享受到幸福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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